分节阅读_24

  短的教导,使我对于书籍的态度更加端正了。
  不知不觉地我对书籍好象一个酒徒对酒一般,变成不可一日无此君了。
  书籍使我看见了一种另外的生活,一种刺激人们、使人们去干大事业,去犯法的强烈的
  感情和愿望。我看出在我周围的那些人,是既不会干大事业,也不会去犯法的,他们活着,
  好象跟书中所写的世界完全没有关系。他们的生活中,有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呢?——这是难
  解的。我不愿过这种生活……这是我很清楚的,我不愿意……我从图片的说明上知道了布拉
  格、伦敦、巴黎那些地方的街道上并没有坑洼和垃圾堆,有的只是笔直宽阔的马路,房子和
  教堂也是另一种样子。在那里既没有人必须在屋子里过六个月的冬天,也没有只准吃酸白
  菜、醃蘑菇、燕麦面片、马铃薯和讨厌的麻子油的大斋日。过大斋日不准看书,《绘画论
  坛》被他们收起了;这种空虚的斋戒生活,又迫到我的身上来了。现在把这种生活和书中见
  过的来比较,更觉得它的贫乏和畸形。一有书看,我的心境就好,精神就振作,干活也干得
  利索,因为心里有了目标:早些把活干完了,就可以多剩一点时间来看书。但书被没收了之
  后,我便变得百无聊赖、懒洋洋的了,害上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健忘症。
  记得正是这种无聊的时候,发生了一桩奇怪的事:有一天晚上,大家正要睡觉,忽然传
  来嗡嗡的教堂的钟声。家里的人都被惊起来了,半裸着的人们跳到窗子边互相问道:“失火
  了吗?……是打警钟吧?”
  别的房子里,也都在忙乱,门户砰砰碰碰地响。有人牵着套好了的马在院子里跑。老婆
  子大声嚷,说教堂里失了盗。
  主人竭力阻止她:
  “够了,妈……不是听得很清楚吗,这不是警钟。”
  “那么就是主教死了……”
  维克托从床上爬下来,一面穿衣服,一面嘴里嘀咕:“我可知道出了什么事,我知道。”
  主人叫我跑上阁楼去望有没有火光。我跑上楼去,从天窗爬到屋顶上,望不见火光。在
  寂静的寒冷的夜气中,钟声慢吞吞地接连地响着,街市睡梦惺忪的横躺在大地上。一些瞧不
  见的人,在黑暗中踏着雪地吱喳作响地跑过去,雪橇的滑板吱吱地叫。钟声越来越令人毛骨
  悚然地响着。我回到起居室里说:“望不见火光呀。”
  “呸,真是的。”穿着外套,戴上帽子的主人说着,把大领子拉上,又开始迟疑不决地
  把两脚伸进套鞋。主妇劝他:“别出去,喂,别出去……”“少废话。”
  维克托也穿好了衣服,挑逗着大家:
  “我可知道……”
  两兄弟走到大街上去了,女人们吩咐我烧茶炊,自己又跑到窗子口去望。可是,主人几
  乎马上就回来了,在外边拉门铃。他从楼梯跑上来,一声也没吭,把前室的门打开,粗声
  说:“沙皇给人暗杀了。”
  “杀死了。”老婆子叫了一声。
  “死了。军官告诉我的……现在怎么办呢?”
  门铃又响了,维克托回来了,他无精打采地脱着衣服,怒气冲冲地说:“我还当是打仗
  呢。”
  后来,大家坐下喝茶,而且慢吞吞地,可是压低着嗓子,小心翼翼地谈起来。街上已经
  静下来,钟也不响了。他们整整两天,悄悄地小声议论着,不知到什么地方去过,而且也有
  客人到这儿来过,详细地说了什么。我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主人们却把报纸收起来
  不让我看。我便问西多罗夫,沙皇为什么被人暗杀了?他低声说:“这种事不准乱说……”
  这事情很快就被忘记,日常的琐事分去了我的心,而且过了不多几时,我遇到了一件很倒霉
  的事。
  有一个星期日,主人们一早出去做礼拜,我把茶炊生上火,就收拾屋子去了。这时候,
  那个最大的孩子跑到厨房里来,把茶炊上的龙头拔下,拿到桌子底下去玩。茶炊里的炭火很
  旺,水一漏完,茶炊就开焊了。我还在起居室里,就听见茶炊的响声很怪,跑到厨房里一
  瞧,啊哟,不得了,整个铜茶炊都变青了,在颠动,好象马上就会从地板上飞腾起来。
  插龙头的嘴口脱了焊缝,软吞吞耷拉下来;盖子歪在一旁;把手底下,熔化的锡液滴答
  滴答地滴着;这只紫红带青的茶炊,完全跟一个烂醉的酒鬼一样。我用水去泼,它就嗤地响
  了一声,很凄惨地瘫倒在地板上。
  外边门铃响了。我开了门;老婆子劈头就问我茶炊烧好了没有,我简短的回答:“烧好
  了。”
  这句话只是在慌张惧怕时信口胡说的,她却说我在嘲笑,因此把罪状加重了。我就受了
  一顿痛打,老婆子扎了一把松木柴,大发威风。打起来倒并不十分痛,却在背脊皮下深深地
  扎进了许多木刺。到了傍晚,我的背肿得枕头一样高。第二天中午,主人不得不把我送到医
  院里去。
  一个个子瘦高得有点滑稽的医生验了我的伤,用低沉的声音不慌不忙地说:“这是一种
  私刑,我得写一个验伤单。”
  主人红了脸,两脚沙沙地蹭着地板;小声地对医生说了些什么话,医生两眼越过他脑袋
  望着对面,简单地回答:“我不能这样做,这不行。”
  但后来又来问我:
  “你要告发吗?”
  我很痛,但我说:
  “不,快点给我治吧……”
  我被带到另外一间屋子里,躺在手术台上,医生拿一个冷冰冰的碰在皮上很好过的钳
  子,一边钳着刺,一边玩笑地说:“朋友,他们把你的皮炼得相当出色呀,现在你身上的皮
  不漏水了……”这个痒得叫人难受的手术一完,他说:“钳出了四十二根刺,老弟,好好儿
  记着,可以吹吹牛皮呀。明天这时候再来,我给你换纱布。你时常挨打吗?”
  我想了一想,就回答说:
  “以前,还挨得多一些呢……”
  医生粗着嗓子哈哈大笑起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朋友,都会好起来的。”
  医生带我到主人那儿,对他说:
  “请你领回去吧,已经包好了。明天再来换纱布。这孩子是个乐天派,算你运气
  好……”我们坐上马车回去的时候,主人对我说:“我从前也挨过打,彼什科夫。有什么办
  法呢?老弟,我也挨过打的。你倒还有我同情你,可是谁也没有同情过我呀,谁也没有。人
  到处都有,可是同情的连个狗崽子也没有。唉,畜生……”他骂人一直骂到马车到了家门
  口。我有点同情他。我非常感激他,因为他象对待人一样跟我谈话。
  一家人象迎接做寿的人一样迎接我。女人们追根究底地问医生如何给我治伤和说了些什
  么。他们听着,惊奇着,好似很有味地咂咂舌头,又皱皱眉头。我很奇怪他们对于疾病痛苦
  以及一切不快的事,竟有那么强烈的兴趣。
  我看出他们因为我不愿意控告他们而感到很满意。趁这机会我就请求他们许可我向裁缝
  妻子借书看。他们不敢拒绝我,只有老婆子吃惊地叹息:“真是个鬼东西。”
  过了一天,我来到裁缝妻子面前。她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听说你害病进医院了。你
  瞧,别人尽胡说。”
  我没作声,把真相告诉她,我觉得很难为情,干吗叫她知道这种凶暴伤心事呢?她跟旁
  的人不同,这太好啦。
  现在我又看书了:大仲马、庞逊·德·泰尔莱利、蒙特潘、扎孔纳、加博里奥、埃马
  尔、巴戈贝等人的厚厚的书,我都一本一本地迅速地囫囵吞下去。多高兴啊,我觉得我自己
  也好象是一个过着非凡生活的人物了。这种生活激动着我,使我振奋。自制的蜡台又放出昏
  红的光来,我彻夜看书,因此我的眼睛有一点儿坏了,老婆子对我很亲昵地说:“书呆子,
  瞧着吧,眼珠会爆的,会成瞎子的。”
  但我很快就明白了,在这种写得津津有味、变化多端、错综复杂的书中,虽然国家和城
  市各不相同,发生的事件各种各样,但讲的是一个道理:好人走恶运,受恶人欺凌,恶人常
  比善人走运,聪明,可是等到后来,总有一个难以捉摸的东西,战胜了恶人,善人一定得到
  最后的胜利。有关“爱情”的东西,也叫人看了讨厌,所有的男女都用千篇一律的语言谈情
  说爱。这不但叫人看了生厌,而且引起朦胧的怀疑。
  有时我看了头几页,就可推测到谁胜谁败,而且故事线索一弄明白,我就努力用自己的
  想象力来替书中人物解开扣子。一放下书,我就琢磨起来,象做算术教科书上的练习题那
  样,并且越来越能猜中哪个主人公进入幸运的天国,哪一个堕入牢狱。
  但在这一切后面,也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一种活生生的、对我有重大意义的真理,看到
  另一种生活的特点,另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明白了在巴黎无论是赶马车的、做工的、
  当兵的,凡一切“下等社会”的人,跟尼日尼、喀山、彼尔姆等等地方的完全不同:在那
  边,“下等社会”的人更能大胆对老爷们说话,对待他们态度要随便得多,自由得多。比方
  那里有一个兵士(但在我所认识的兵士中,就没有一个象他的,无论西多罗夫、轮船上那个
  维亚特兵士,更不必说叶尔莫欣了),他比这些人更象一个人;在他身上,有一种跟斯穆雷
  相同的东西,但并不象斯穆雷那样凶和粗野。又如那里有一个店主,可是他也比我所知道的
  一切店主都好。就是书中的神父,也不是我所知道的那样,他们要亲切得多,对人更富于同
  情心。总之,照书上看来,外国的全部生活,比我所知道的要有趣得多,轻快得多,好得
  多。在外国,没有那样多的野蛮的打架,没有象捉弄维亚特兵士那样厉害地捉弄人,也没有
  老婆子那种狂暴的祷告。
  尤其显著的,是书中虽讲着一些恶徒、吝啬鬼、无赖汉,但是决没有我所熟悉的和常常
  见到的那种说不出的残酷,以及捉弄人的嗜好。书里的恶徒虽凶,但都凶得有道理,为什么
  他们要这么凶,原因大体可以明白。可是我所见的那种凶恶的行为,却都是毫无目的、毫无
  意义的,并不是可以因此得些什么好处,仅仅是为了发泄而已。
  每看一本新书,这种俄罗斯生活与外国生活不同的地方愈加明显,使我产生茫然的懊
  丧,怀疑这些角边肮脏、纸页泛黄的念旧了的书的真实性。
  这时候,忽然得到了龚古尔的一本叫做《桑加诺兄弟》的长篇小说,我花了一整夜一气
  念完了。我很惊奇,这里有一种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东西,于是我又把这平凡伤感的故事重
  新看了一次。这本书里,并没有错综复杂的东西,表面上没有什么趣味。开头几页跟圣贤传
  一样,生硬枯燥,用语很准确,毫无一点夸张。一开始引起我一种不愉快的惊奇感,可是用
  朴素精练的句子组织起来的文章,却很好地记在我心里了。马戏师两兄弟的悲剧,一步紧一
  步地发展开来。我的两手,不觉因为看这本书的快乐而发起抖来。念到那跌断了两条腿的不
  幸的艺人爬到阁楼上去,而他的兄弟,正在这阁楼上偷偷地练习自己心爱的技术,这时候,
  我大声哭起来了。
  我把这本好书还给裁缝妻子的时候,要她再借些这样的书给我。
  “什么叫这样的书呢?”她轻轻笑着反问。
  她这一笑把我窘住了,说不出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书。她说:“这是一本枯燥无味的书,
  等一等,我拿一本更有趣味的给你……”几天之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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