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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愚弄,那么他们就会觉得无话可说了,会变成哑巴;
  也就看不见自己的存在了。为了要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所以人必须用某种手段去对待人。我
  的主人们除了教训人,责备人,就不会去对待周围的人。即使你已开始和他们一样地生活,
  也就是和他们的思想、感情一致起来,他们还是会因为这个来责难你。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我想尽一切巧妙的办法,继续看书,老婆子几次烧掉了我的书。短短的时期内,我竟欠
  了小铺老板一大尾债:四十七戈比。他要我还钱,并且吓唬我,说我到他铺子里买东西的时
  候就扣下主人家的钱,抵偿债款。
  “那时候你会怎么样呢?”他嘲弄地问我。
  他实在使我讨厌,他大概也知道我讨厌他,所以故意拿各种威吓来为难我,而且越来越
  起劲儿。每次我上铺子去,他总嘻着那污痕斑斑的脸,温和地问我:“钱拿来了吗?”
  “没有。”
  这使他吃惊了,他把脸一沉:
  “怎么回事?你要我到法庭去控告吗?把你的财产充了公,送你到远地去充军吗?”
  我的工钱是主人直接交给外祖父的,我没有地方去弄钱,我慌了,怎么办呢?我请求缓
  一缓再还债,可是老板伸出油乎乎肿胖的手来,对我说:“你亲一亲这只手,我就再等一
  下。”
  可是当我拿起柜台上的秤锤,向他一扬的时候,他就往下一蹲喊道:“干吗?你要干什
  么?你要干什么?我是说着玩的呀。”
  我知道他并不真是说着玩的,为了要还清他这笔帐,我决定去偷钱。每天早上我给主人
  刷衣服,他的裤子口袋里常有锵锵的钱声;有时钱跳了出来,在地板上滚动。有一次,有一
  枚落在地上,从地板缝里滚进楼梯底下柴堆里去了。我忘记把这件事告诉主人,过了几天,
  我在柴堆里找到了一个二十戈比的银币,才记起来,当我把它交给主人时,他老婆对他说:
  “你瞧,衣袋里放了钱,总得数一数呀。”
  可是主人对我笑眯眯地说:
  “我知道他不会偷钱的。”
  现在,我下了偷钱的决心,想起了这句话,想起了他的深信不疑的笑脸,我就感到偷盗
  这回事是多么困难。有好几次从衣袋里掏出了银币数了一数,总是下不了手,为了这件事,
  我苦恼了大概有三天。万万没有想到,这桩心事竟简单迅速地解决了。主人忽然问我:“你
  怎么啦?彼什科夫,无精打采,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我便坦白地把自己的心事全对他说了。他皱了皱眉头说:“你瞧,这些小书把你给弄成
  什么样子啦。看书,反正会出乱子的……”他给了我五十戈比,严厉地嘱咐我说:“千万别
  对我妈和女人漏出口风呀,要不然她们又会大吵大闹的。”
  接着,他和气地笑了一笑说:
  “你这小伙子真倔强,拿你有什么办法呀。不要紧,这样挺好。可是以后不要再看书。
  从新年起,我要定一份好报纸,那时你再看吧……”于是,每天晚间,从喝茶到晚饭这段时
  间,我就念《莫斯科报》给主人们听。念一些瓦什科夫、罗克沙宁、卢德尼利夫斯基的长篇
  小说和那些对烦闷得要命的人帮助消化的文艺作品。
  我最讨厌念出声来,这妨碍我理解所念的句子。但是主人们都听得出神,以一种虔诚的
  贪婪的神情对于主人公的恶行不断发出惊叹,而且自鸣得意地说:“可是,咱们过得挺平
  安,什么事也没有,应当谢谢上帝。”
  他们常常把事件弄混,把有名的大盗丘尔金的所作所为记在马车夫福马·克鲁奇纳的帐
  上;又常把名字搞错。我纠正了他们的错误,他们非常吃惊:“唔,他的记性多么好呀。”
  有时《莫斯科报》上登着列昂尼德·布拉韦的诗。我很喜欢这些诗,把它们抄在本子
  上。但主人们谈起诗人的时候,便说:“人都老了,还作诗呢。”
  “他是酒徒,是半疯儿,一切都无所谓。”
  我喜欢斯特鲁日金和梅曼托—莫里伯爵的诗,但女人们,无论老婆子还是年轻主妇,都
  认定诗是胡说八道的东西。
  “只有小丑和唱戏的戏子,才用诗句说话。”
  冬天晚上,躲在窄狭的小屋子里跟主人一家子对面坐着,是一种难堪的时刻。窗外是静
  静的夜,有时听得见树枝被冻得噼啪作响的声音。人们象冻鱼一般,一声不响地坐在桌子旁
  边。风雪敲打着窗子和墙壁,在烟囱中怒吼,吹得火炉门直响,儿室里婴儿在哭叫。我真想
  坐到屋子暗角落里,蜷缩起来,跟狼一样大声号叫。
  女人们坐在桌子的一端,缝着针线,织着袜子。另一端坐着维克托,躬着背,懒洋洋地
  绘图样,不时喊叫:“别摇动桌子呀,真要命。狗贼,吃耗子的。……”在旁边的大刺绣架
  后面,主人正坐在那里用十字纹绣一张台毯。从他的手指底下,出现红的大虾、青的鱼、黄
  的蝴蝶、秋天的红叶。这个图案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他干这个活儿已经是第三个冬天了。现
  在他已做腻了,有时候白天见我空闲下来,便对我说:“唔,彼什科夫,你来绣这台毯,动
  手吧。”
  我坐下来,拿起一枚粗大的针就动手绣。我很同情我的主人,我总是想什么事都尽力都
  他忙。我觉得有一天他会把绘图样、绣花纹、打纸牌这类事完全扔掉,另外来干一种有趣的
  工作的。他常常忽然把工作扔到旁边,用一种瞧陌生东西的惊异的眼神,愣生生地凝视着那
  种有趣的工作,他的长长的头发,一直披到脑门和脸颊边,好象一个修道士的徒弟。
  “你在想什么?”他的妻子问他。
  “没想什么。”他这么回答着,又继续工作起来。
  我默默地惊奇着:难道可以问人家在想什么吗?这是没有办法回答的问题。一个人所想
  的,一时之间,总有好多事情混杂在一起:在眼前的一切事、昨天或去年见到过的事,都会
  混杂到一起,变幻着,叫你无法捉摸。
  《莫斯科报》的小品栏,还不够念一个晚上。于是我提议把寝室里床底下的杂志拿出来
  念。年轻的主妇不相信地问:“那些杂志里面只有画,有什么东西可以念的呀?……”可是
  床底下除了《绘画论坛》之外,还有一种叫做《火花》的杂志;于是我们念起萨利阿斯的
  《佳京—巴尔李斯基伯爵》来。主人对这中篇小说里的那个有点戆气的主人公非常喜欢;对
  于小公子的悲惨的遭遇,笑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他这么喊:“这可真有趣儿。”
  “看来,这都是胡编乱造。”主妇为了表示自己的独立见解这样说。
  床底下找出来的作品,对我大有好处,我得到了把杂志拿到厨房里去的权利,夜里可以
  看书了。
  使我最高兴的,是老婆子搬到儿室里睡去了,因为保姆老是喝醉酒。维克托不打扰我,
  他每晚等家人们都睡静之后,就悄悄儿起来把衣服穿好,溜到外边什么地方去了,直到天亮
  才回来。晚上还是不让我点灯,因为大家都把蜡拿到寝室里去了。我没有钱买蜡,便偷偷把
  蜡盘上的蜡油搜集起来,装在一只沙丁鱼罐头盒里,再加上一点长明灯的油,用棉线做灯
  芯,便点起一盏烟气腾腾的灯,整夜放在炉子上。
  当我翻动一页书的时候,那昏红的火头就摇晃不定,好象要熄灭的样子。灯芯常常滑进
  燃得很难闻的蜡油里;油烟熏我的眼睛。但这一切不便,都在看图片读说明的快乐中消失了。
  这些图片在我的眼前展开了一个一天天扩大起来的世界:这里有梦一般的城市,有高山
  和美丽的海滨。生活美妙地展现开来,大地更富于魅力:人多起来了,城市增加了,一切都
  变得更加多样,无所不有。现在,我望着伏尔加河对岸的远方,已明白那儿并不是一片荒
  漠,而在以前,当我遥望伏尔加河对岸的时候,我感到一种特别的烦恼:草场平坦地扩展
  着,披着破衣似的黑色灌木丛,草场的尽头矗立着参差不齐的茂密森林,草场上空展开一片
  混浊寒冷的蓝天,大地空旷而凄凉,我的心也空落落的,一种淡淡的悲愁。撩乱着它。我失
  去了一切希望,感到百无聊赖;只想闭上眼睛。这种忧郁的空虚没有给我半点希望,它只是
  把我心中所有的一切都吸尽了。
  图片的说明,用一种容易懂的文字,把另一些国家和民族的状况告诉了我,把古代及现
  世的许多事情讲给我听,但是其中,也有不少是我所不懂的,这使我感到苦恼。有时候一些
  奇怪的名词刺到我的脑子里——什么“形而上学”、“千年天国说”、“宪章运动者”一类
  奇怪的名词,对我实在有点头痛。我觉得它们是一种阻止我的想象的怪物。如果我弄不清这
  些名词的意义,也就永远再也不会明白什么了——正是这些名词象卫兵一样把守着秘密之宫
  的大门。有时候,全部的句子象扎进手指的刺一般在我的记忆里停留很久,使我再也不能去
  想别的事情。
  我记得念过这样的怪诗:
  匈奴族的首长阿底拉
  骑着马,
  满身披着钢铁甲胄,
  象坟墓般地阴郁和沉默,
  在无人境中行走。
  他的背后有一队乌云一样的大军在追寻着叫喊:“何处是罗马?何处是雄伟的罗马?”
  我已知道罗马是一座都城,但是匈奴是怎样一种民族呢?
  我必须把它弄明白。
  我找到一个好机会,就向主人问。
  “匈奴?”他惊奇地重复了一句。“鬼知道这是什么呀?大概是个毫无意义的东西
  吧……”他不赞成地摇了摇头。
  “你满脑子都是些无用的东西,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呀,彼什科夫。”
  不管是好事坏事,可是我要知道它。
  我觉得团队里的牧师索洛维约夫一定会知道匈奴是什么,我在院子里碰到了他,就拉住
  他问。
  他体弱多病,红眼睛,没眉毛,黄须,脸色苍白,性情暴躁。他把黑手杖拄着地,对我
  说:“这个跟你有什么关系呀?”
  涅斯捷罗夫中尉恶狠狠地回答说:
  “你说什么?”
  于是我决定,关于匈奴这个问题得去问药房里那位药剂师,他对我总是和和气气的。他
  有一张聪明的脸,大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匈奴,”药剂师巴维尔·戈利特贝格对我说。“匈奴是吉尔吉斯那样的游牧民族,再
  没有这个民族了,现在已经绝种了。”
  我觉得难过懊丧,倒不是因为匈奴人都已经绝种,而是因为把自己烦恼了这么久的那个
  词的意思,原来只是如此简单,而且使我一无所获。
  但我还是很感激匈奴。自从我为这个名词大伤了脑筋之后,我的心踏实了许多,而且由
  于这位阿底拉,我跟药剂师戈利特贝格接近起来了。
  这个人能够很通俗地解释一切难懂的名词。他有一把开启一切知识之锁的钥匙。他用两
  个手指头把眼镜正一正,从厚玻璃片中盯住我的眼睛,好象拿一些小钉子钉进我的脑门一
  般,对我说:“好朋友,一个名词好象树上的一片叶子,为了明白为什么这些叶子不是那样
  的而是这样的,我们必须先明白这株树是怎样生长起来的,必须学习。好朋友,书好比一座
  美丽的园子;园子里什么都有:有的叫人见了舒服,有的对人有用处……”我常常到那药房
  里去,为那些害慢性“烧心”病的大人们买苏打粉和苦土,为孩子们买月桂软膏和泻药,我
  就顺便去找他。他的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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