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节
刘全往外头瞥了一眼:“主子,已经是酉时三刻了。”
此时再往荣国府去,恐怕会将荣国府上下吓一通,以为又出了什么事。
和珅想想便作罢了。
左右那临安伯府也不至于急到,赶在今日便去荣国府提亲了。
“那便明日再说。”和珅道。
刘全点点头,退了出去,将书房的门合上了。
和珅面前的桌案上还摆着数件公文。
近来还有桩大案,其中官员贪污甚巨,乾隆铁了心地要办。却又迟迟没选定去办案之人。
案子牵连甚广,和珅与旁人并无牵扯,自然成了最佳人选。只是京中事务一时离不开他,乾隆这才未下决心。
但等到事态紧急时,他必然被派出去。
他便会有一段时日不在京中。
那时,莫说临安伯府。
万一再来个平原侯府,锦乡伯府……也是有可能的。黛玉有千般好,只是荣国府里头的人,个个蒙了眼,并不曾瞧出来罢了。
外头的人又并非瞎子聋子,自然能分辨黛玉的好。
届时求娶之人,只怕更多。
临安伯公子方只在祖母寿宴见过一面,便就此念念不忘。
那其他人呢?
自也是大有可能与之相同的。
和珅越想越觉不快。
连带看桌上那一堆公文,也觉得有些碍眼起来。
他随手翻来弄去。
突地又想起来什么,便拉开抽屉,从里头取出了几本书来。
那书看着都与书脊的厚度不符。
微微一翻开,便能瞥见里头藏着的信。
那是之前黛玉写给他的信。
但是已经许久不曾再来信了。
和珅更觉得不痛快了。
若真叫哪家公子得了逞,怕是他日后更别想见黛玉与他写一封信了。
和珅揉了揉眉心,只觉得眼前这桩事儿,比十件八件的公务还要让人头疼。
此时丫鬟掌了灯,敲了两下门:“公子可还用宵夜?”
平日和珅公务要忙到很晚,府中都知晓他的习惯,于是会问过之后,便备下宵夜。
“照往日吧。”
丫鬟应了。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丫鬟便送来了一碗酒心汤圆,配着一碟子香脆的杏仁酥。
酒心汤圆热气腾腾,还氤氲着酒香。
那杏仁酥也散发着香气。
但和珅突地没了胃口。
明明腹中空空,却又觉得眼前的食物颜色黯淡,半点也引不起他的兴致。
和珅将宵夜推到一边去。
忍不住又取出了从前的书信,一一展开,挨个瞧了个遍。
连很早以前的也未漏下。
这一瞧就有些忘了时辰。
丫鬟仆从们倒也不起疑,毕竟和珅忙起来的时候,十足的工作狂。
今日不必上朝,也没什么人来打搅。
和珅也不知晓自己在哪里坐了多久。
直到腹中难耐地饥鸣一声,他才抬起头来。
外头天竟已经亮了。
和珅走过去打开书房门,外头丫鬟小厮正候着呢。
“将宵夜撤了,让厨房做份早饭送来。”
丫鬟应了声,去吩咐厨房的便吩咐厨房去了,进门收拾宵夜的便收拾宵夜来了。
此时小厮在和珅跟前躬了躬身道:“主子,昨日那个吴买今日一早便来了。”
难道是起了什么变故?
和珅面色一变:“怎么不早请他进来?”
“我瞧主子正忙,便叫他在厅中等着了。”
“将人传过来。”
“哎。”小厮立刻转身去请人了。
吴买办过来的时候,和珅便正在用早饭。
吴买办冲和珅躬了躬身,忙道:“昨日临安伯府太太带着他的长子,亲自来府里了。与老太太、二太太说了好一会儿话。林姑爷回来时,还去见了一面。”
他顿了下,道:“小人想,这事怕是要成了。”
和珅手里的勺子都掉下去了,打得碗沿“啪”的一声脆响。
吴买办叫他吓了一跳,忙又道:“那临安伯长子似是颇有诚意。我瞧林姑爷像是要答应了……”说完,他又冷汗涔涔地强调道:“像是。”
吴买办也没想到,就这么个消息,竟激得和侍郎这样大的反应。
林姑爷都未曾担忧,林姑娘嫁了临安伯长子并非良人之选。
和侍郎怎么倒更像是林姑娘的亲爹似的?
吴买办疑惑,却也不敢问出声。
无他,这位和侍郎,单是坐在那里半句话不说,也足以叫他心肝胆都寒起来了。
和珅哪里还有心思吃什么早饭。
脑子里都乱哄哄的,像是有一千个吴买办塞在他脑子里喊:“这事怕是要成了!这事怕是要成了……”
和珅面皮都转变成了铁青色。
他起身道:“刘全!备轿子,去荣国府。”
刘全高声应了。
这时和琳正打外头进来,动了动鼻子,问:“兄长,今日吃的是什么?”
“自己瞧去。”
“兄长你一夜未睡?我瞧你书房里的灯亮了好久。”
“……”和珅没搭理他,满面郁色,像是谁将他得罪狠了,这便要去将那人扒皮碎尸了。
和琳咽了咽口水,看着和珅快步走出去,带着刘全出了府。
连半点目光也不曾分给他这个弟弟。
和琳忍不住同丫鬟嘀咕:“我兄长这是叫谁得罪了?”
丫鬟摇摇头,也一脸的茫然:“谁敢得罪咱们主子呀?”
和琳沉默了会儿:“兄长近来脾气古怪得很……莫不是我平日里,给兄长添了太多的烦忧?”
丫鬟还是摇头。
和琳走到桌边坐下:“罢了,兄长不吃,我来吃吧。”
说罢,欢欢喜喜地吃了起来。
此时,正当午时一刻。
和珅到了荣国府门外时,门房不敢耽搁,腿脚极快地进门通报去了。
完了完了。
怕是宝二爷又闯了祸了。
第三十四章
门房哪里敢让和珅在门外等待, 早有小厮出来, 将和珅往里引了。
从荣国府正门通往贾政院儿里且还有一段路程。
走着走着, 和珅渐渐倒是冷静了下来。
刘全走在他身侧,他不时抬头小心打量着和珅的脸色。
只见和珅一会儿神色淡淡,一会儿又似是陷入了深思。
刘全不敢打搅, 忙收起了目光, 再不斜视。
“和侍郎。”旁边有小厮出声, 将和珅从沉思中唤醒了过来。
和珅抬起头,就见贾政匆匆忙忙裹了外衫, 正从小书房里出来。待见了他的身影,贾政的步子便迈得更快了。
“致斋兄缘何此时前来?”贾政形容略有些狼狈:“我方才在书房中睡中觉,倒是怠慢了致斋兄。”
“无妨。”和珅此时面上淡淡, 叫人看不出透心思。
贾政将人引进了堂中。
丫鬟们小心地奉上茶水。
实际贾政第一反应也是, 莫不是宝玉又得罪了和珅?但细细一番回想,却又实在想不起来, 他哪里又能得罪和珅。
贾政正微微出神间,便听和珅问:“临安伯府的人来了?”
贾政一怔,反问:“致斋兄也知晓此事了?”
“嗯。”和珅应这声时, 乍看上去神色并无变化, 但若是细看, 其实便能发现他的面孔绷紧了。
贾政心思并不细腻,竟是半点也未发觉。
他道:“此事我那妹婿已经晓得了,他就此一个独女,听了临安伯府求娶的话, 倒是没有一口应下。”
“那临安伯府又如何说?”
“说明日携了求亲的礼来,届时再求得老太太和妹婿点头。”
和珅微微出了神。
贾政见他骤然不说话了,还觉得实在有些怪异。
但又不敢打搅了和珅,便只好陪着沉静下来。
和珅知晓自己的表现过于反常了。
正如刘全说的那样。
兴许黛玉自己心中自有主张呢?兴许那临安伯长子也只是胸无大才,但却真的极疼妻子呢?
总归是比宝玉要好上千百倍的。
若他真放心不下,但只要有他在一日,谁又敢对黛玉怠慢呢?
但他心中却始终觉得不成。
环视整个京城,竟然挑不出一个配得上黛玉的来。
思及来之前的心跳如雷,脑中思绪烦乱。
已经有个他从未想过的答案呼之欲出。
他初遇了黛玉的时候,黛玉不过是个小女孩儿,身量矮小,面颊团团,还未长开。
对于那时的他来说,她当真就只是《红楼梦》里头的绛珠仙子。
引人喜爱,招人怜惜。
但到底只是书里的一个人物,始终是隔得远远的。
再后来,他同她的接触多了。
少女早从一本书中跃了出来,鲜明地扎在了他的心头。只是他上辈子便没遇见过合心意的人,更从未往这上头想过,只一味将黛玉捧在掌心。
直到方才,踏入荣国府,那不短不长的路上,他才忍不住细细思索起来。
越是将黛玉放在心头极高的位置,他就思量得越是小心。
这样的事作不得儿戏。
他从来不愿如宝玉那样,一见倾了心,却不过都是全然不计后果的一厢冲动。之后苦的却还是黛玉。
上辈子,和珅曾看过不少黛玉的同人作品。其中主角,大都只是可怜黛玉,只见她在荣国府的屋檐下备受磋磨,怪荣国府将她养得小家子气,于是便自顾自地说着要救她去。
配给黛玉的男性角色,要么便是为黛玉的美色所动,要么便是见不得黛玉落泪,倒少提及别的方面。只将对她的可怜与爱意混作一谈。
和珅向来瞧不上这样的行径。
若不是真心爱重、怜惜,将她好的坏的都看进眼里去。
那不过是拿自己一厢情愿的可怜,去辱没了林妹妹。
“二老爷,临安伯府上又来人了。”小厮一路疾步走进门来,躬着身子道。
“可是携了礼来?”
“正是。”
贾政忍不住低声道:“临安伯府倒是急得很,倒像是恨不得今日便将此事定下似的。”
和珅此时收拾起思绪,低声道:“不如去将林御史同黛玉都请来。”
贾政微微惊讶:“这合适吗?”
“也该叫黛玉知晓才是。”
“此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可,何必又……”贾政说到这里,在和珅平静的目光下讪讪住了嘴。
“将二太太也请来吧,她是黛玉的舅母,也可充作母亲。”和珅道。
贾母……
他自是不会让贾政去请的。
原著中,贾母一早便存了想让黛玉嫁给宝玉的心思,但等后头见了薛蝌的妹妹宝琴,心生喜爱,便又想让宝琴嫁给宝玉。
在贾母心中,外孙女倒好似一件商品。
能合她心意时,便是最佳。
不合她心意时,便丢到了后头去。
和珅心中厌憎她。
自然也不愿这时候她进来搅了浑水,在一干人面前,露出要让宝玉同黛玉结亲的意愿来。
贾政按了和珅的话去做。
不多时,王夫人先至,便落了座。
她心中猜不透这是发生了何事,只是暗暗拿目光打量和珅。
莫非……
莫非这和侍郎听闻临安伯府的人上门求亲了,便坐不住了?
虽说这样一来,自然不可再让惜春同和侍郎的弟弟结亲了,但于王夫人来说,也并无损失,反而是件喜事。
她抬起手帕,掩了掩嘴角的笑意。
不多时,林如海携着黛玉也进门来了。
黛玉穿着茜色褙子白色绣竹长裙,头上簪着玉制的钗子,比前些日子见的时候要稍见素淡些,却又不失了那股子灵动气。
打她踏入门来那刻起,和珅的目光便不自觉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见她迈过那道门槛。
见她耳边垂下的玉色坠子,摇摇晃晃。
和珅心底那道一直隔着的窗户纸,霎地被捅破了。
从前半分不曾留意的那些心思与情意,如滔天洪水倾涌而出,将他席卷在了其中。
心底反倒豁然开朗了起来。
再不觉有半点的郁气。
他对她是起了心思的。
所以他才大张旗鼓,教训宝玉,警告荣国府。
所以他才丝毫不给临安伯府脸面,瞧那临安伯公子浑身都是错处。
所以他才牢记着几年前,黛玉同他随口提过的花灯。
所以他才更小心翼翼,时刻怕坏了黛玉的闺誉。
那日他亲去送走马灯的时候,在黛玉跟前竟会觉得局促。
不过是越生爱意,便越怕惹她不喜罢了。
和珅心底百转千回,却没有一个人瞧出来。
便是黛玉,也并不知晓,和珅盯着她瞧了一眼,心底就奔腾过了这么多的思绪。
贾政早已将和珅的意思,又复述给王夫人说了。
于是王夫人此时便拉着黛玉的手,将她带到了石屏后说话。
黛玉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隐约听说府上要给哪个姑娘说亲,但她没想到自己也会牵连其中,毕竟她实在算不得是荣国府里头的姑娘。
二舅舅同二舅母将她请来也就罢了,为什么他也在呢?
黛玉压下脑中思绪,抬起头来,看着王夫人道:“二舅母可是有话与我说?”
“那临安伯公子你可还记得?”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黛玉回忆一下,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是当真不记得了。
那日那位临安伯公子就站在他的身旁,一身光华都叫他夺去了,谁还记得那临安伯公子什么样子呢?
那灵月只瞧了一眼,不都满心系在他身上了吗?
王夫人低声道:“他来府中提亲了,意欲求娶你,还请了缮国公诰命来说亲。等下便要携着礼又来了。想来是心中极是喜欢你,便想趁着你父亲在时,将此事定下来。”
黛玉微微惊愕。
那日不过见了一面。
她连临安伯公子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对方却来求娶她了?
黛玉对那灵月实在没什么好印象,于是连带的对临安伯长子,也没甚兴趣。
黛玉忙问:“我父亲如何说?”
“你父亲不曾说什么,但和侍郎今日来了,却说是须得你自己点了头,要是你喜欢的,那才行。于是便将你一并请来了,待会儿你也好瞧一瞧那临安伯公子。”
黛玉心中熨帖。
那个哥哥从来都是如此,总将她的感受放在前头。
“我们便在屏风后瞧吧。”王夫人道。
黛玉点了头。
有丫鬟搬了凳子来。
俩人便一同坐下了。
只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近了。
“临安伯夫人,临安伯,还有公子,请先落座。”
那三人便落了座。
这一家三口都是畏惧和珅的,此时见了和珅,临安伯一边暗自感叹,这和侍郎果真疼宠林家姑娘,竟是亲自来了。
但一面却又忍不住有些害怕。
毕竟那日和珅面无表情,说灵月没规矩的声音还犹在耳边。
明明他也没大加斥责,但谁也不想再重复那日的情景。
此时临安伯夫人为示个重视,先出了声,道:“林御史想得如何了?我们家里是真心喜欢林姑娘,这才想聘为媳妇。我连他们二人的八字都合了,都说是天作之合呢。”
临安伯夫人原是想满面笑容,好以示亲近的。
可和珅在一旁,她竟是挤也挤不出笑容来了,瞧着神色便多有些怪异。
这头林如海刚要张口,和珅却已经更先开口了:“你说临安伯府真心喜欢林姑娘,那为何急着在这两日内,将聘礼都匆匆备好了,八字也合了?两日内做出来的准备,算哪门子的真心?光聘礼怕是都拿不出手来。”
他声线如金玉相击一般,好听极了,却又透着冷意。
无端叫人胆寒。
林如海一怔,也明白过来,正是这个理。
若真如他们家里所说,重视此事,又怎会火急火燎、紧赶慢赶?
不当是慎重以待,小心慢来才是吗?
那八字他也并未给出去。
临安伯府又是如何弄到的?
仔细一想,竟叫林如海觉得心惊。
第三十五章
临安伯夫人只当他们已经做得分外妥帖, 剩下的便不过是林如海点个头而已。
他们的确是赶着要订下这门亲, 此时被质问一道, 她竟讷讷答不上话来。
临安伯公子在和珅面前,向来都是不多言。
此时他却突地站了起来:“之所以行事匆匆,是我之过。”临安伯公子涨红了脸道:“我见了林姑娘一面, 便一心属意她, 这才求了母亲让她尽快为我说下这门亲事。”
临安伯公子外貌不比宝玉那样俊秀富贵, 相比之下寡淡了许多,但胜在他瞧上去气质稳重。
有宝玉在前作对比, 林如海自然多看他两眼。
痴情男儿也总是更打动人的。
临安伯公子敢于道出这些话,自然能博得一分好感。
只可惜,今日临安伯府的算盘注定要落空。
和珅眼色更冷了一分, 但面上神情却始终不曾变化。
他道:“若你真心想要求娶, 一年半载自也是等得起的。如今三天两日都等不得……”和珅冷嗤一声,倒是并不再往下言语。
临安伯哪里会想到, 和珅的态度竟是这样,一时间也失了方寸。
还是临安伯夫人回护儿子心切,忙道:“少年人, 自是这样急性子。和侍郎若觉得行事过于匆忙, 我儿自也是能等一年半载的。”
林如海早已呆在一旁了。
和珅种种思虑, 实在比他考量的要全面多了。
林如海心中一动,便也不再开口,只等着和珅考察这临安伯府。若能过得了和珅这关,想必临安伯府倒也是好的。
和珅又冷嗤了一声:“便是再等上一年半载, 也不成的。”
临安伯夫人面上惊愕:“为何?”
“临安伯公子难当大任,并非林姑娘的良配。”
临安伯夫人咬了咬牙,只觉欺人太甚。
只怕夫君全然断错了意,这和侍郎半点与旁人结亲的意思也没有。
“事事都要父母出面,少主见,无半点魄力手段。日后怕是叫人欺到林姑娘的头上,也未必有所反击。”
临安伯夫人听了这话,只觉更恼。
只要你和侍郎发了话,谁敢欺到林姑娘的头上去呢?
临安伯公子脸色更涨红了,在和珅的锐气之下,竟是再吐不出半句话。
和侍郎瞧不上他。
从那日打临安伯府离开,便瞧不上他。
只是他忍不了这样的诱惑,确实心慕于林姑娘,这才存了一丝奢望,想着和侍郎总会松口的。
可事实上,他不仅没有松口,反倒将他打得节节败退。
林姑娘的父亲在一边,倒是一句话也不开口,竟像是一切都交由和侍郎做主似的。
偏生此时临安伯公子胸中憋了郁气,更说不出话了。
见他半句也不反驳,林如海心下也有些失望。
还当是个青年才俊,却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虽比宝玉好上不少,但要让他将独女嫁给这样的人,他却也是万万不舍的。
林如海想着便往石屏的方向瞧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