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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青年显然不太欢迎这两位新室友,用一个塑料布搭的简易衣橱在房间当中划出楚河汉界,顺便把原先有限的光线统统都隔到了她那一边。
去看“房子”的时候,赵允嘉嘀咕起来,“那么小气,光又不要花钱的。稀奇。”
人家也不是吃素的,“就是,自己要是有家,还会稀奇住这儿吗?”
允嘉眼睛瞪圆了,后妈拉她一把,回头看看鉴成,脸上有点窘迫,“我看,就这样吧,下个星期我和嘉嘉搬过来。”
鉴成看着她,又看看噘起嘴巴的允嘉,点点头。他心里很难过:后妈跟着爸爸这么多年,到头来什么也没有,还落个坏名声。允嘉马上就要中考,这样的环境,怎么复习功课呢?
回去之后,三个人默默无言地把那个很快就不再属於他们的地方打扫干净,把没用的东西清理掉,把还可以用的打包,准备由鉴成带去学校或者由后妈和允嘉带走。
家里实在已经没有剩下什么,这项工作变得轻松。临了,后妈却从储物柜的一个角落翻出一卷米色的布来,放在那里已经有年头了,很不起眼。不知怎么搞的,前几天都没有人看中。
“料子倒是好料子。”后妈吹掉一块灰,审视了一下布料。那是上等细亚麻和真丝再搀少量弹力布料混织的,又轻又软,贴身透气。
她叹了口气,“这还是你爸爸刚开始做生意的时候拿回来的,说是专门用来出口的,现在也不知道拿它怎么办。”
允嘉在一边打量了一会,突然叫道,“妈,你不是会做衣服吗,索性拿它来做衣服吧!”
“做什么?”
“我要几件圆领娃娃衫,就是那种领子松松的、泡泡的,袖子上镶花边的,还要一条连衣裙,一条尖领的,一条后面系带子的,这样的话,今年夏天就不用再买裙子了…… ” 允嘉又起劲了。
后妈白她一眼,“你就知道自己”,不过允嘉的主意显然给她带来了启示。她把鉴成叫过去量了尺寸,下一个周末回家的时候,桌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放了一叠做好的衣裤。有两件衬衣,一条长裤,还有七八套背心内裤。
“时间太短,就只能做这些了,”后妈带着点歉意,“还是第一次给你做衣服呢。这个料子很舒服,就是不知道牢不牢。”
布料经过了时间的考验 --那些其貌不扬的衣服,许鉴成一直从中国穿到美国。若干年后,某个素来以“融入主流”引以为傲的同事得意洋洋地指着身上的衬衫,据说是了不起的名牌,但许鉴成怎么看都觉得质料和自己身上的内裤一样,“中国人就是讲究exterior look而又忽视quality,我经常hang out的一些上层次的美国人其实一点都不flashy,也不拘泥于style,我们追求的是fort和easiness。像我这件,看上去很 plaiure就是不一样,你看这个stitch,还有这个touch,所以worth三百多块,一分钱一分货啊。”许鉴成心想,冲头满天下,难怪老爸当年能发财。
鉴成道过谢,从书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后妈,里面是一万四千块钱。他想来想去,把爸爸留给他的钱按人头分了三份再四舍五入,那一万四千块归后妈和赵允嘉。
“不要不要,鉴成你这是干什么?”后妈明白他的意思后脸立刻红了,一个劲把信封推还给。
他反复解释自己并不需要那么多钱,扯了个谎把自己每年需要的学费压缩一半,加上“我这种情况可以去申请助学金的”,最后拿出尚方宝剑“我坚持到大学毕业就可以找工作,嘉嘉还小,今后花钱的地方比我多”,后以妈这才勉强收下,嘴里还说“先替你存着”。
吃完饭,赵允嘉把他拉进房间,关上门,“鉴成哥哥,有一样东西给你。”
她弯下腰打开地上那个藤条箱,一样样翻了起来。里面主要都是她的衣服,翻着翻着,露出一件水红色的旗袍。
“这不是… ”鉴成想起那次艺术节表演允嘉穿的旗袍。
“就是就是,我偷偷扣下来的。反正那些女人个个胖得要命,我妈的衣服她们拿回家去也穿不了的。”
“你也不能穿啊。”
“过两年就可以了啊,”允嘉踌躇满志,“我妈的衣服里我最看中的就是这件了。”
她翻到下面,拿出一本三十二开面、皱皱的小画书,她抽出来,一本正经地递给鉴成,“送给你。”
那个封面实在太熟识了,“这…这是不是…?”
允嘉点点头,“我没扔掉,不过,我捡回来的时候,真的已经散开,一片片的了,后来,我把它补好的。”
书里的确有很多页上留着深深浅浅的水渍。
“那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害得我跑了一个下午才买到那本书赔给你。”
“还说呢,你那副样子,吓死人了,我只怕你不过瘾,再抢过去撕撕烂。”允嘉瞪他一眼。
鉴成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皮,“我怎么会那么不讲道理。”
那本“小王子”躺在他的手上,薄薄的,轻轻的。原来的装订线之外,允嘉另外用黑线细细地钉了一遍,钉得很牢。他说,“谢谢你。”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突然浮起一阵歉意:那次发火,是因为以为会考不上大学,结果他考上了大学,却白白地弄坏了允嘉的书。看她这样,一定也是很宝贝这本书的。
允嘉微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星期六上午,鉴成借了一辆三轮车,把后妈和允嘉送到她们的宿舍,安顿下来。他又回到家里,把最后一点东西打包,准备第二天自己带走。
傍晚,有人按门铃。他去开门,却是允嘉,手里拎着个马夹袋,“我想再洗个澡。”
“你怎么来的?”
“坐车来的。”
“坐那么远的车来洗澡?那还不如去澡堂。”
“我讨厌跟人家挤来挤去的。”
鉴成打开热水器。两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地板上等水烧热。
“你什么时候走?” 允嘉问他。
“明天上午交了钥匙就走。”
他们正说着,陈家的人来了,夫妻两个抱着孩子,后面跟着丈人丈母娘,神情宛如接受大员。小孩子一进门就哇哇大哭,哄也哄不停,女人皱皱眉头,“这里好像风水不大好,我叫你不要”,男的说“反正我们又不做生意,到底大十几个平方呢”。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巡视一番,确定没有什么故意破坏的痕迹,满意了,跟许鉴成约好第二天早上十点过来拿钥匙。
就在这时,浴室里的计时铃响了。许鉴成说,“那是热水器,我妹妹要洗个澡。”
陈家女人的刀条脸又拧了起来,“热水器很费电的,你们明天一走,就要算到我们家的水电费里了。”
许鉴成心想,我们连热水器都送给你们了,还在乎这么一点电费?身边的允嘉已经笑眯眯地开口了,“阿姨,你怎么知道热水器费不费电呢?你用过吗?”
陈家女人讨个没趣,讪讪地走了。
鉴成关上门回来,才发现允嘉的脸色变了。她紧紧咬着嘴唇,脸色挣得苍白。他正要问她,她一扭头冲进浴室,拿了个脸盆乒乒乓乓往墙上的瓷砖砸过去。但那些瓷砖牢固得很,她死命地砸了几下,一点动静也没有。
鉴成立刻跑过去拉住她,“你干什么?! ”
“我把它敲下来带走!”
“敲下来不就都碎了吗?”
“我高兴!!!”允嘉用力挣脱他,又用脸盆朝墙上砸过去,撞击声在小小的浴室里夹着回声,听上去惊心动魄。
鉴成一看不对头,只好从背后用力抱住她,允嘉拼命挣扎,最后两个人一起精疲力竭地坐在浴室的地板上。
青涩摇滚(23)
鉴成擦擦额头上的汗,靠在洗脸池边的墙边,深深喘了一口气。对面,允嘉趴在抽水马桶的盖子上,头埋进胳膊肘里,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只有肩膀微微抽搐着。
浴缸里的水龙头没有关紧,水慢慢地往下掉。空气仿佛冻成了一块冰,能清清楚楚听见水滴悠悠地从水喉荡下来,荡下来,撞到瓷砖地面,然后“啪搭”脆生生碎裂开来,听得人的心跟着一颤。
鉴成数着水滴一颗颗掉下来,心里一片茫然。等数到第十滴水,他强打起精神,拍拍允嘉的肩膀,“起来。”
允嘉摇摇头。
过一会,计时铃又叫起来。他又拍拍允嘉,“去洗澡吧,否则水要冷了。”
允嘉这才抬起脸来,额前的头发乱成一团,眼睛红红的,脸色平静了些。她把头搁在手背上,眼巴巴地看着鉴成,“你给我把瓷砖都给敲了。”
“算了吧。”
“敲了。”
“何必做小人呢。”
“就是要做小人。”
“那你自己敲。”
“我敲得动还叫你。”
“敲下来你打算怎么样?”
“我带走。”
“然后呢?”
允嘉不出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觉不觉得刚才那个女人很烦?”
“嗯。”
“真的很烦。”
“是很烦。”
“哼,”允嘉咬咬嘴唇,想了一会儿,脸上慢慢展开一个坏笑
,“所以她生不出儿子来,活该。”
“生女儿怎么了?” 鉴成觉得诧异。
“生女儿不好啊。”鉴成这才想起陈家女人手里抱的是个女儿,而去年他家的确为这件事情闹得沸反盈天,陈老太太在b超结果证明长孙不是男孩后居然心血来潮要求媳妇去引产,媳妇也不是省油的灯,跑到公婆家里二话不说找根绳子就往大门上挂。当然没有一尸两命,但从此双方彻底吵翻,公婆扬言和那个孩子“隔代”,从此再也不踏她家的门,这次占房子也只好硬把丈人丈母娘从外地请来。
“你自己不也是女的?”
允嘉幽幽地说,“我爸妈离婚的时候,我奶奶也是这么说的,我要是男孩,他们家就要。女孩就不要,所以我爸就只好不要我。”
鉴成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其实”,他舔舔嘴唇,“他们不懂,女孩子比男孩子好玩多了。”
“好玩?”
他点点头。
允嘉看看他,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不是玩具。”
鉴成有点不好意思地跟着笑笑。
“你觉得我好玩吗?”
他点点头,“好玩。”
“怎么个好玩?” 允嘉歪起脑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怎么个好玩…比如,现在,我们都落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去管墙上的瓷砖。”
“取笑我。” 允嘉伸出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
“洗澡吧。”
“嗯,你出去。”
鉴成关上浴室的门,坐回客厅地板上。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他想起刚装上热水器的时候,总是担心它会漏电,凡有人洗澡 -- 哪怕是当时很讨厌的后妈 --,他都会留心着,等他们洗完澡走出浴室,再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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