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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今天,真的是最后一回了。
  青涩摇滚(24)
  允嘉走出浴室,身上穿了件蝙蝠衫,腿上套条宽宽的运动裤。空气里传来一股热气,中间夹着洗发液的气味,是一股茉莉的清香。
  鉴成还坐在地板上发呆。天已经黑了,他也没开灯,不远处建筑工地上的桔红色灯光透过房间里那几扇已经卸去窗帘的窗子投进来,一直照到客厅里,映得地板墙壁都暖融融的。隐隐约约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哨子和人声,在似暗非暗的黄昏里,明明不过几十米之外,却仿佛格外悠远,不知是从苍蓝天幕里哪个角落飘来。
  “怎么不开灯?”允嘉到他身边坐下,脸上红朴朴的,一面伸着两手轮番绞额前短发上的水滴,“有没有什么东西让我擦擦头发?”
  鉴成这才想起,电吹风已经让后妈拿走,浴室里仅有的一条毛巾也是湿的。他从房里找来一件旧蓝白格子法兰绒衬衫递给允嘉。
  允嘉拿衬衫包住头发一阵乱擦,随后像小狗一样用力甩甩脑袋,再摸一摸,满意地叹了口气。
  “肚子饿不饿?”鉴成问她。
  允嘉点点头。
  “我这里有饼干。”
  “我不要吃饼干。”
  “那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允嘉眼睛一转,“我们去买烘山芋吃吧。我有五块钱。”
  “那要到街口去买。”
  “买就买。”
  鉴成有点犹豫,“那你回去就很晚了。”
  “不要紧的,我妈知道我跟你在一起,不会说什么的。”
  他们凑起来有差不多二十块钱,买烘山芋绰绰有余,便又买了几串臭豆腐干、一包花生米和两罐啤酒,看着居然颇为丰盛。
  他们在地板上摊开报纸,拉开啤酒罐对饮起来,一面吃一面聊天。鉴成讲学校里的事情,允嘉骂同屋的那个老姑娘脾气刁钻还偏偏丑人多作怪又吃芦荟又往脸上抹生鸡蛋。
  “二十岁开始可以结婚,都已经二十八岁了,算算看,一年四个季度,乖乖,整整押了三十二个季度的库存啊,擦什么鸡蛋,还不快清仓,要不然会周转不过来的,我都替她着急。” 允嘉一本正经地扳着手指数。
  鉴成差点笑得岔过气去,“我爸以前总说你更加像他的女儿,真是一点不错。”
  允嘉听见“我爸”这两个字,愣了一下,然后喝口啤酒,轻轻笑笑,“像有什么用,你才是亲生的。”
  鉴成意识到她大概想起了爸爸临走连个招呼也没跟她们母女打却给他留了两万块钱那回事情,很后悔说那句话。
  两个人默默地把剩下的晚饭吃完。鉴成用报纸把山芋皮和花生壳包起来,看看表,又看看外面,站起来,“八点半了,我送你回去。”外面的天已经全黑,工地上的灯格外明亮,哨声人声也越发真切了起来。
  允嘉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公共汽车还有没有了。”
  “应该还有的,要是没有的话也没关系。我骑车送你回去。”
  “我又喝了酒,我妈要是闻出来怎么办?”允嘉咬着嘴唇,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那你还喝酒?”鉴成突然想起后妈的确规定过允嘉不许再喝酒,刚才一时兴起买啤酒的时候根本没想到。
  “我忘了。你不也忘了吗?”
  “那你说怎么办呢?”
  青涩摇滚(25)
  “我说…”允嘉眼睛转了一转,嘴角往上一翘,“我就跟你睡。”
  “怎么睡啊?床都拆了。”鉴成惊讶地问,他回头看看,房间里空空如也,靠窗的地板上,只是用几床旧棉被搭了个临时的床铺。
  “我们可以一人一条被子,然后把衣服都盖在上面。就象那一年地震,我们在自行车库里睡了一个月地铺,你记不记得了?”
  “很冷的。”
  “还好吧,我们有两个人呢,”允嘉看看四周,又高兴起来,“你给我妈去打个电话,就说时间太晚,明天早上我再回去,这样我可以少挨一顿骂。否则,”她扬起眉毛,“我就告诉她,你买酒给我喝。”
  鉴成被她弄得无可奈何,只好到楼下去给后妈打了电话。回来,允嘉已经把被子分好,两只手抱着膝盖,坐在地铺旁边发愣。房间里的日光灯管坏了一只,另一只也中气不足,昏白的灯光微微地忽闪,和着窗外桔红色的灯光,在蓝底碎花的被面上投下一个小小的影子,身子很小,头大大的,吹干不久的头发看上去毛毛的, 乍一看,简直有点像只绒毛小熊。
  “想什么呢?”鉴成走过去,拍拍她,“电话打好了,你妈叫你明天早点回去。”
  允嘉像突然从梦里惊醒,震了一下,摇摇头,对他笑笑,“没想什么。”
  “要不,我再去隔壁借一条被子来吧。”鉴成问。
  “算了吧,把人家的被子拿来在地上擦来擦去,多不好。”她摇摇头。
  鉴成把日光灯关了,两个人合衣躺在被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冷不冷?” 鉴成问。
  “不冷。” 允嘉的脸隐在墙边的阴影里,看不清她的表情。
  “以后要听你妈的话,还有,好好准备考试。”
  “嗯。”允嘉翻了个身,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那你呢?”
  “我?接着念书啊。”
  允嘉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真可怜,相当于爸爸妈妈都没有了。”
  鉴成苦笑一下,“反正我也大了,身份证都有了,”他看看她,“睡吧,明天六点半我叫你起床。”
  “嗯,那我睡了。”允嘉翻了个身,朝向墙壁,打了个哈欠。鉴成百无聊赖地瞪着屋顶一条长长的水渍从天花板这头一路蜿蜒到那一头。
  过了好久,鉴成满以为允嘉已经睡着,突然,却听见她轻轻地问,“我一直在想,以后要是在大街上碰见你,我叫你什么?”允嘉问话的口气很清醒,一本正经,仿佛这是一件很要紧的事情。
  不知为什么,这个问题像一块刀片在他心里飞快地划了一道,片刻的麻木之后,一阵阵痛了起来:妈妈没有了,爸爸没有了,现在,连这个妹妹也要没有了。因为,因为她原本就不是自己的妹妹。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当初是由於父亲的一段风流身不由己地联系在一起,又由於他另一段风流即将分开。
  这个让他不知是爱是恨,又爱又恨的家,到现在,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终於也要被风吹雨打而去。
  鉴成好一会说不出话来,许久,终於咽口唾沫,“就叫我许鉴成好了,你不是老想那么叫吗?”以前在一个学校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允嘉就很喜欢没大没小地直呼其名,常常被他教训,逼她叫“鉴成哥哥” 。
  “我现在又不想那么叫了。我还是叫你鉴成哥哥,行吗?”
  “行啊,”他转过头,允嘉后脑勺上短短的头发中间露出一个圆溜溜的旋。他忍不住伸手去点点那个旋的中心,“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青涩摇滚(26)
  “那我就还叫你鉴成哥哥。”允嘉的肩膀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声音里透出一种好像是下了莫大决心之后的轻松。
  “睡吧。”鉴成的喉咙有点涩,干巴巴地说。
  “嗯。” 允嘉点点头,把身子往被子里缩了一缩,“我睡觉了。”
  鉴成也闭上眼睛,不一会儿,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工地上连夜赶工,人声哨子声透过玻璃窗渗进来,说来也怪,卸去窗帘,连窗户也都像不隔音了。这一夜睡得不熟,总好像浮在现实与梦境的边缘,睡得小心翼翼,稍微一动就要醒过来似的。
  快天亮时,他醒了一次。看看枕边的钟,才三点多钟,正要再睡去,发现旁边的允嘉已经把头转了过来,朝向他的这边。允嘉倒好像睡得很熟,窗外的灯光映得她脸上红红的,神色很平静,睫毛安安稳稳地覆盖在眼睛上,额前几根刘海散着,嘴唇微张。鉴成看着看着,差点笑出声来,因为允嘉嘴角亮晶晶地挂下来一条口水,一直流到下巴,看上去傻里傻气的。
  那一个刹那,鉴成被她的神情怔住了,不知今夕何夕。
  这么多年以来,还是第一次发现,赵允嘉睡觉的时候居然还会流口水。
  这么多年过去,在这个刹那,好像时间一分一秒都没过,赵允嘉还是当年那个小女孩。
  “明天早上一定要告诉她”,他高兴起来,终於抓到她的软肋了。然而随即想到,明天一早就要送她回去,然后,他交出钥匙,回学校。然后他们各自过各自的生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碰头。
  小时候,允嘉学游泳是他教的。为了帮她快点学会,他坚持不让她用救生圈,一开始就争取自己浮起来。小丫头在岸上不可一世,到了水里却露起怯来,拉着他的手臂一个劲说“鉴成哥哥你抓着我,你要抓着我噢”,等他一再保证,她才放心把头闷下水去。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后来,她很快学会游泳,自然不再需要他抓,他的责任换成盯着她,不让她游到太远的深水区。
  但是此刻,不知为什么,那句稚声稚气的“鉴成哥哥你抓着我,你要抓着我噢”一次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隔了悠悠的岁月,还像是她在那里请求,叫他听着心里难过起来,却又说不上究竟为了什么难过。
  他就在这种淡淡的难过中一觉睡到天亮,是允嘉叫他起床的。她嘴角的口水已经擦得干干净净。
  他们把最后两包速食面泡了当早饭,他问允嘉,“东西都理好了吧?”
  允嘉点点头,指指手里的包。
  他们关上门,鉴成骑自行车送允嘉去车站。南方的冬天阴湿,加上早上不知什么时候下了一场雨,虽然不大,地上都潮了,一股股冷气窜起来,顺着裤管爬进去,让人哆嗦到心底里。
  那里是公共汽车的起点站,他们到的时候,离发车还有二十几分钟,还没有乘客,一个神色灰败的司机在驾驶座上懒洋洋地啃烧饼油条,啃几下,兴致来了,气运丹田朝驾驶座车窗外大刀阔斧地吐一口痰。
  他们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一下子无所事事起来。
  “难得车子这么空。”鉴成说。
  “用不着占位子其实也挺没劲的。”允嘉撇撇嘴。她把头凑近脏污的车窗,呵了一口气,窗上顿时覆上一片白汽。
  “你有没有玩过这个?”允嘉一边说一边把右手握成拳头,把靠近小拇指的那一面印到车窗的白汽上,又在上面加上四个圆圆的点,一个稍大,另三个小一点,“你看,像不像一只脚?”她转过头来,笑嘻嘻地看着鉴成。青涩摇滚(27)
  鉴成凑过去看,车窗上还真印着一只圆嘟嘟、胖乎乎的小脚印,配上四个稍弯的小脚趾,煞是可爱。他笑起来,“怎么才长四个脚趾头?”
  “长不下了,”允嘉认真地说,“我手就这么大,画五个脚趾头不好看的,” 她灵机一动,指指鉴成的手,“试试你的吧。”
  鉴成伸出自己的手握成拳头,学着允嘉的样子呵口白汽,把拳头反面印上去,那只脚果然大了许多,允嘉小心翼翼地往上点了五个脚趾,再把充当大脚趾的那个涂大一点,满意地说,“这样就好了。”
  两个人饶有兴趣地接着玩下去,等他们把两排脚印爬满窗户,有人开始上车了,大声地问司机到某个站该买多少钱车票。鉴成看看允嘉左手上的表,还有十分钟。允嘉手上戴着的,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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