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刹那与永恒
在那圆盘的映照下,虽然并不知道“微弦论”,但中校却有生以来第一次冥冥中感受到自己的生活何以会在宇宙的无尽时空中成为这样一份生活。
第一次,他真正体验到所谓“人间”与这浩瀚无垠的宇宙并不是两个互不相干的世界,而是有着某种不可思议共性的统一体。
只是这种共性在人类的日常生活中,出于某种人性最深处的隐秘原因是被完全隔绝在意识范围之外的,以致人们都以为自己的生活是一种完全独立于宇宙运作之外的存在…
窗外的蓝色星球、自己身处的这艘人类高科技结晶、那个神妙莫测的异星圆盘...此时此刻在漆黑空明的太空星幕中不再只是一幅随遇出现在一个凡人眼前的场景,说不上为什么,中校就觉得这一切和自己作为一个含灵智慧生命体的存在本身,以及一切存在,似乎都在指向同一个本原...
一念至此,中校一时竟有些失神,在这种近似灵魂出窍的状态下他却忽然发现自己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应到这个世界...
慢着,这描述似乎可以再修正一下,在这道感知中出现的那幅...全景般的景象中...仿佛不再有自我,也不再有所谓世界,一切浑然归一...
这全景在被意识到的同时好像还在不断自行延展。
很快,在这几近全然忘我,乃至忘乎了世界的灵明中,一道跳闪遽然掠过,中校刚要以为这是来自视觉的错觉,从心神更深处,另一种感知浮现而出,与此同时,又一次真幻莫辨的跳闪再次发生。
这下可以确定,那不是视觉,不,不只是视觉,而是…
出于一道突破了所有有形、无形意识屏障的特异直觉,中校一下竟不敢取用这个已经来到脑海中再普通不过的词:“一切”。
透过这个词,他忽然有点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了,这个时间中的世界,存在于每一个刹那中的世界,由每一个刹那组成的世界…
一切无非刹那…
而他却第一次直觉到这刹那其实是没有理由的…
中校忽然发现,自己不敢相信的其实不是这世界,而是“时间”本身——它是不可能的,因为它就这样成就了每一个刹那,可正因此,它又是无所不能的…
这刹那才是最终的…永恒…
其实中校的理智在意识发出指令前便已自行启动了隔离程序,试图排拒这道穿透力太过匪夷所思的知觉。可显然这来自心识最深处的知觉早已超出了理智力量可处理的范围,它所穿透的不仅是整个意识域,还有理智得以成立的整个地基,乃至整个心识——包括它被意识到的部分和从未被意识到的、更无边无际的部分…
那奇异的跳闪就出自这股洞穿带来的震颤,这震颤是如此深彻,它不但穿透了整个心识域,还仿佛直接进入了这所谓“客观世界”…
慢着,谁来证明这“客观世界”?是谁证明出了这个“客观世界”?
跳闪仿佛被瞬间凝固了,就在它被凝固的地方,“主观”与“客观”间的绝对界线,消失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被发现它其实从未真的存在...
一个绝不该出现在宇航员、军人、科技工作者心中的念头油然浮现,一切意志、外部定义在它面前瞬间都成了透明和空气——这世界,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不是一种存在,而是一种…成像…
就在这每一个不可能的刹那…
可这心念却又和它的其他同类完全不同,像是个幽魂,无论如何无法成为真正的意识,因为它虽然显现无遗,甚至比现实世界更真实,可中校的意识却怎么也不敢与它相认…
中校仿佛一下进入了一座真正的、更无垠的太空,不是物质宇宙的,而是超乎其上,更真无可真、幻无可幻的绝对宇宙...
…
“首席,”车门外是欧阳尚,“再过五分钟,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请做好准备。”
宋嘉点点头,但他的注意力仍集中在天宫二号实验舱,浑然不觉自己这会儿已站在车厢中央。
见宋嘉没有行动,“老样子,每个人都要固定在自己的座位上。”中将又含蓄提醒了一句。
宋嘉还是点了点头,但心思仍在考虑着关于那个圆盘的种种可能。
这反应有点奇怪呀,不过中将也没多问,只是扫视了一下车内情形,这一来多少看出了端倪,眼下确实不是打扰首席的时候。
“哼,”佯做清嗓,中将向车里离着最近的一位工作人员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会意,就见他解开自己的安全带,离开座位来到宋嘉身旁,“首席,我帮您系上安全带吧。”说着,已引导宋嘉回到他的座位上,就势完成了中将所要求的准备工作。
两人目光又一次交接,欧阳尚点点头,待看到车内人员全部固定完毕,他悄然离开。只是这次,他没有回到巨型飞机的机舱,而是进入了这架可变振动翼飞机的驾驶舱。
这时黄上校已进入天宫实验舱,悬停在了内置着圆盘的密闭实验隔舱前,开始操作实验隔舱中的微型合成孔径探测仪对目标进行全面检测。
很快,探测仪上便显示出圆盘的温度在日光的照射下反而正逐渐降低,其他电磁波信号倒未见特别的异常。
“107,圆盘确实在转动,”上校一边继续用仪器监测着,一边向地面报告他所看到的细节,“只是转速非常慢。”
他的声音透着一种完全的虔诚,而且这虔诚是下意识的。
地面上听到这声音的工作人员,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幅远古的画面:一位祭司在领拜对太阳的祭典。而且这不是历史,而是复活的现实,那时的真实和此时此刻别无二致,那是种完全的虔信。
人们忽然有点理解了这种虔信——不管是哪个世代,世界依然是这世界,改变的只是人的虔信,从对神,到对所谓“科学”。
可这世界和“信”,到底何者才是人类所在和可能所在的“真实”?
“好的。”凝神于圆盘的宋嘉此时无意中察觉到工作人员心理上的微妙变化,而他坚定的回复一定程度上消减了人们心里从未有过的、近乎不可抗的动摇。这也让他自己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在小伟的耳濡目染下他早已跨越了这个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