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万有引力
但这某种意义上别无选择的选择也将宇航员们置于一个未知——甚至也许是十分危险的境地，听到他们那种其实已明知可能有不测而又义无反顾的口吻，宋嘉心底隐隐有些揪紧。
然而他丝毫没有怀疑这选择会是个错误。这种毫无依据的确信甚至让宋嘉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
这时，宋嘉眼角余光无意中看到盛少将，就见这位军官仍全神贯注值守着自己的岗位，眉宇间隐隐透出一股森森虎气，之前发生的种种非但没有让他心生惧意，反而更激发了他的斗志。看到少将这等神情，宋嘉不由宽心些许，这位将军显然会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一切可能保障两位宇航员的安全。
“罗中校，这里交给你了。”飞行指挥官检视完自己负责的仪表后向身旁的罗中校道，声音近乎冷峻，“我进入天宫二号后你做好随时脱离天宫的准备。”
中校先是一愣神，随即便明白了指挥官的用意：既然地面已决定等待操控自行恢复，神舟便不必再做夺回飞船控制权的努力，此刻的核心要务又回到了一个，就是那枚异星圆盘，而它正将日光调整到自己身上，酝酿着人类无法预知的下一步行动。
在这当口，上校是要把未知的风险留给自己，为中校争取更多安全返回的可能。
罗中校张口正要让长官另寻他策，朝夕相处的上级又岂会不知他的心思，不等罗中校说话，黄上校便不容分说地道，“这是命令！”
罗中校咬咬牙，他很清楚黄上校为什么要这么做，自己结婚没几年，之前由于日常训练和太空任务着实繁重，小夫妻俩一直没要孩子，可今年年头上爱人却意外怀孕了，令两人不由喜出望外，现在未出世的孩子还在母腹，再过两个月就要来到人间，这本是一次例行太空任务，罗中校原还想把这次太空之行作为一份最好的降生礼送给那个即将到来的小天使，却不想迭遭意外，被那不明航天器带入完全未知的领域。
从来亦兄亦友，有时甚至显得过于严苛的这位上级，在这样的时候，却时时不露声色护着自己，中校心里什么都明白，只觉无以为报...
忽然，他目光一转，接通了地面：“107,107，我是630，请求由我进入天宫监视圆盘情况，请务必批准。”声音恳切，略显急迫。
罗中校知道仅凭自己是无法让黄上校改变决定的，便想绕过他，直接获得来自地面指挥部的更高级别指令。
但黄上校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就在罗中校请示地面的时候，他已经退到神舟舱门的另一边，并通过自己的更高权限关闭了罗中校的信道。
发现信道被切断，罗中校立时便明白怎么回事，他扭头望向上校，还想劝阻。却见舱口的黄上校微微一笑，“放心，不会有事的，我还等着当你娃的干爹哪。”说着，他一拉扶手，飞入对面天宫，从另一边关上了舱门。
在上校关闭信道前，宋嘉就已听到了罗中校的请示，如果需要，他其实完全可以阻止黄上校的这次行动，但经过片刻权衡后，他最终没有干预神舟十一号上发生的这件事。
因为如果排除主观因素，在神舟还是天宫，两者的风险系数应该是十分接近的——圆盘的背后既是不可知力也是不可抗力。
既如此，天宫实验舱有人值守不失为一个十分有价值的选择。
而且，有种莫可名状又无比真切的直觉让宋嘉仿佛能直接感觉到那圆盘，它似乎是有意志的，虽然暂时还无法看出这意志的眉目，但它对人类应该没有恶意...
作为这项国家、乃至人类最前沿工程的负责人，宋嘉自然清楚这种直觉绝不可以作为判断的唯一依据，为最坏可能做好最充分的准备才是应尽之意，但在这枚圆盘面前什么才是最坏可能？
所以，宋嘉只能以这唯一一条不是依据的依据做出自己的决断。
随着舱门关上，从对面传来锁闭的声音，神舟十一号中又恢复了安静。
舷窗外，那颗再熟悉不过的蓝色星球正缓缓经过，无声无息。
另一个世界的端倪已然降临，虽然还不知道它的究竟，但圆盘透出的那种摄人心魄的神秘力量和种种奇异早让罗中校感应到一丝远超人类所知的更高维度。只这一丝便足以让最坚强者的心神摇摇欲隳，他很清楚黄上校也一样感应到了。
原以为自己早已献身共和国的太空探.索事业，对遭遇这样的超自然事件，不说处之泰然，至少不会有太多牵挂。
何况那异世界的神妙对一个志在太空的人...不，这时一道忽如其来的直觉把中校带到了那感应的更深处，他意识到甚至对任何一个含灵而言那神妙都有着某种无法抗拒的灵魂引力。
但在刚才那个分值两边的决定发生时，罗中校却分明可以感到自己的心魂不由自主便选择了妻儿所代表的那个烟火人间：她发间的幽香、温柔如水的躯体、校园生活的点滴记忆、妈妈做好的那桌菜在明黄灯光下泛起的家的气息、儿时某个早已模糊了时间刻度的悠闲午后那道斜照进自己小屋的慵懒阳光、未出世的孩子还只存在于他想象中的笑靥…自己一生所作所想的一切，无论是否自觉，其实都以这一切为归宿，即便这份魂牵梦萦的航天事业，其实它的底色也依然是这烟火人间，也正因此，才让人如此忘我为之奋斗不息…甚至现实中那些或可道或不可道的烦恼与不堪也莫不如是...
如果说万有引力是宇宙万物的最终指归，那么这幅烟火人间画卷就是人心的最终指归。
这一刻，中校仿佛能直接感受到这幅人间画卷与圆盘背后那种未知力量一样早已超越了时空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