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轨迹
一切,还在不断加速退行,其间那些从外界看来很重大的事件,并没在重现时引发多少心绪波动,反倒是一些当时未曾在意的细节,勾起了层层涟漪:清晨醒来,第一眼看到妻子那被秀发半遮的脸;基地外散布时偶遇的那只松鼠,它眼神里似乎知道自己正想着的那个未解之谜的答案,只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第一次向首脑单独介绍盘古机密进展时那只茶杯上腾起的新月形热气;午间小憩醒来时眼前那抹照射出无数微尘的寂静阳光…
时间,在这些零星升起的孤岛面前被模糊了线性。
而人生,某种无形的轨迹,却在回放中渐渐清晰。
宋嘉很庆幸自己能遇到母小伟,并和他成为知己,正因为这,让他得以从这时代对每个人构成的定势中解脱出来:那以“努力创造美好生活”为名将生活交付YuWang和集体无意识统治的沦陷。
如果没有遇到小伟,那不会是“沦陷”,而和所有人眼里一样是生活天经地义的意义和目的。
虽然自己选择的物理学是个相对冷门的专业,可身边的同学依然绝大多数都逃不出那无孔不入的定势,不同的人只是手握不同的牌,而他们拿着牌最终都是为了尽一切可能打出同样的牌局:金钱、名誉、权力、房子、车子、妹子…得到经YuWang和集体无意识认证的一切,成为在那种定义下“幸福”的一员;即便他明知自己的现实并非如此,也必须想尽办法表演“幸福”。
在那种定势下,人们别无选择,而他们又早已被YuWang和集体无意识在潜移默化中彻底剥夺了真正的思考能力,因此对这种定势没有任何怀疑的可能,更遑论破解——现在看来,那个“格米洛”少年说的一点没错。
尽管对物理学确实有浓厚兴趣,但与那些YuWang的YouHuo相比依然没有足够分量,如果不曾遇到小伟,宋嘉很肯定自己也会成为那股大流中的一员,用一个“科学工作者”身份下的潜隐方式去追求那一切——作为外人眼中“科学家”的一员,宋嘉再清楚不过周围绝大多数同类是如何用一种披着学术外衣、看似“高尚”而“清高”方式来操作这种谋求的。而那时,自己也已在不知不觉中熟稔了这些手法,并运用自如。
但随着与小伟交往的深入,所有那些在世人眼中至关重要、梦寐以求的东西都显露出荒诞的底色而不攻自破。
对小伟来说,那一切无论看起来多美轮美奂、HuoSeShengXiang乃至让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间成为其信徒,也全部不过是个笑话,只是让所有那些有个性而无灵魂的人自甘为奴的画皮而已。
“古代,因为还有真正自由的人和奴隶,所以才有‘奴隶社会’的提法。可是,当所有人都成了奴隶,自然也就不再有所谓‘奴隶社会’了。”并不愤世嫉俗的小伟,那次读着《罗马人的故事》时半开玩笑说的话却击中了自己心坎,宋嘉知道他指的是“YuWang”的奴隶,只是“YuWang”在现实中往往披着各种让人看不见它本来面目的外衣,有些甚至还显得如此崇高、美好…
“适当的YuWang不是问题,奴性才是。”见宋嘉若有所思,小伟顺带解释了一句,以免宋嘉理解偏了他的意思,“奴性可以轻易消灭心灵的所有灵性,而且,奴性的伪装术比YuWang更精巧,何况,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类的统治术就是围绕奴性建立的,经过数千年的mo索改进,这门技术兼艺术已渐臻化境,一般个人根本无从认知它的全貌和机理,当所有人都逃不出利益和YuWang的掌控,那将其他所有看似‘自由’的空间都向他们打开,这些人又能跑到哪儿去?”小伟的轻描淡写传入宋嘉耳中却有如沉雷。“而且以后只会越来越‘自由’。”小伟幽幽补了一句。
只有在小伟的心灵深处,才能感受到一种让那荒诞却诱ren而且强大得足以席卷人间一切的定势变得不堪一击的力量,一种属灵的、不证自明却又无迹可寻、超越了一切相对而几如来自神性的力量。
小伟是一个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天才,仅仅智力部分的天赋就已超越了绝大多数天才人物,可这部分在他身上却是最微不足道的,他本人对此也几乎无感,他真正在意的只有“真理”本身,或者,更准确地说,“最终真理”。
他自觉排除着一切可能阻碍他探究“终极真理”的东西,包括一切以“权威”、“常识”、“科学”面目出现的迷信和自己身上所有或显或隐的奴性。他并不拒绝常人的种种快乐,但却不会像常人那样沉溺其中,一种只为“真理”的朝圣者准备的丰美圆妙之乐,让小伟得到了某种超越生命、尘世乃至存在的更高体验,与之相比,所有前者都不过是淤泥里的腐食,而嗜食前者的人们也永远不会知道后者的存在。
虽然没有亲身体验过那种至乐,但从小伟身上还是能间接感受到一点那种da象无形的力量,而就是这一点点,便足以把一个尘欲之人振拔出世间的泥沼。
小伟骨子里有点像彼得潘,但那种天真和童心并非源于不成熟,恰恰相反,他早已超越了世俗意义上的“成熟”,返璞归真,有点像老子所说,“复归于婴儿”。
“人们一辈子都在运用一种宇宙中最圆妙的东西,去甘受着最无圆妙可言的奴役,而这本身依然是最圆妙的事。”再次经历听到这话的时刻,宋嘉依然能感到自己心房在震颤。
所有这些,让宋嘉得以在种种生命不可承受之重面前没有灭却心灵那缕微光:母亲离世时那双仍有余温却无可挽回凉去的手,这双在辛勤培育自己的岁月中渐渐老去的手,他不愿放开又不得不放开;妻子第二次不明原因流产时眼里熄灭的那抹光亮,无声无息,却如同一个世界分崩离析,主掌着一个超世界级科研工程的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爱人那双已没有泪光的眼睛…
生命指归之处,为何总是这无解的痛苦…
不觉间,全真回放已来到了校园时代,物理时间的播映速度已加快到一秒数日,而且仍在提速;可心理时间依然与真实时间无异,生命历程在这时光黑洞中不断向原点塌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