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深渊凝视

  心底,那种共鸣在视野重开后变得游离不定,但对面好似呼吸般的起伏却并没有随黑暗虚空一同消失,甚至很快让这现实世界也染上了它的节奏。
  起伏间,那种原本无形却让现实得以成为现实的先验感开始渐渐稀薄,这世界模糊的影像依旧,它与心识之间似乎在慢慢脱开本不可能脱开的勾连。
  看着世界在知觉中渐行渐远,整个心识进入了越来越真空的状态,就像来到太空一般。
  解离的同时,剩余的那点幽灵般出没的共鸣尽管依旧遥远,却在空无中变得愈发显明。
  忽然,宋嘉有点认出了它们的模样,在自己生命中某些非常罕见的极度时刻:那个天色格外深蓝的早晨,与妻子在异国旅店里随心而至忘情合体的最高交融中;那晚在寝室夜谈听小伟讲述着《微弦论》,忽然从灵光乍现的领悟中仿佛窥见万有背后造物主之影的瞬间;那回少年时和家人一起去郊游,夜晚到帐篷外尿尿,无意间抬头,只见那满天莹莹如天国梦幻般烂漫闪耀的无边星光,就在这一瞥的刹那中如见永恒,忘乎所以间不觉已双泪长流...
  屈指可数,但每一次都刻骨铭心得令人不寒而栗,无论相隔多久,每当想起那种物我两忘之感,仍不由浑身起鸡皮疙瘩。
  没错,应该就是它,只是那时不是被黑暗虚空中的呼吸唤起,而只在那一刻本身之中。
  对照之下,宋嘉依稀发现此刻引动它的如幻恐惧与那些极乐似乎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与此同时,某种有形意志之上的力量,让宋嘉在回放中完整呈现的生命长卷从这些共鸣所在的时刻开始,与黑暗虚空的界线逐渐模糊、消失。
  世界就在眼前,此心的本体却遗世独立,不知今夕何夕,越渐进原点,这种感觉越无法抗拒。
  很快,这体验弥漫至整个心域...
  不,好像不是弥漫,而是它本就在那儿,只是随着此时已作为杂音的现实世界渐行渐远,心域开始露出它的底色...
  一切,本自如此吧,即便当世界沉积成了大人眼中那死硬而不可控的模样,那种底色其实也从来不曾消失,它一直都在那儿...
  原本双目紧闭的宋嘉,这时脸上渐渐放松下来,不觉间,那神情越来越像个正做着美梦的孩子,嘴角微翘了一下,似笑非笑。
  宋嘉脑中另一路进程仍在静观着回放的每一个细节,以及由此引起的所有内心反应。
  虽然视觉逐渐模糊,但听觉仍然清晰,从听到周围人说的话中可以得知,回放已到了自己尚不足岁的时候。
  “老宋,恭喜恭喜。”一个温和悦耳的男声,与宋嘉之前不时听到的广播里那些铿锵激烈的话音仿佛不属于同一个时代,那种硬度本来在所有这个时代的人身上都或多或少烙下痕迹,即便家里人也不例外。
  “这下你们家革命后继有人了。”说话间还带着一抹在若干年后才会稍稍多见的轻松俏皮,“快让我看看小接班人长啥样。”虽然是上海话,却带着浓浓广东口音,不知怎的,听起来倒让人有种别样舒服。
  这个人之前出现过几次,但直到这时宋嘉才依稀寻回对他的记忆:那是爷爷的老同事,广东人,解放前就到了上海,帮亲戚打理家族生意,后来公私合营时被并入爷爷所在的工厂,成了一个普通工人,他和爷爷挺要好,自己小时候两家常有往来,开玩笑时他老爱拿宋嘉和他外孙女配娃娃亲,还不时给宋嘉带些广东美食,但没多久他就因为女儿的缘故回了广州,虽然刚开始家里偶尔还会提起,爷爷也曾借出差的机会去看过他,但在那个出行和通信都不方便的年代,又加上他家后来几经变故,两家也就断了音信,那时宋嘉还很小,几乎都没到记事的年纪。
  某种意义上,一个人生命中的一切,不过是人来人往,而这个人,是宋嘉记忆里第一个完成这过程的人。
  重见之下,往事如烟中飘过第一缕故人如梦。
  时光,还在回放中倒流,很快,视觉已模糊得其中不再有任何物体的轮廓,世界成了一团团大小不一的色块,而且泾渭并不分明,彼此交融蠕动,就像活的一样。
  但耳际的声音依然清晰,只是越来越难以分清何者来自现实,何者又来自梦境,现实世界的孤岛不再渐行渐远、越来越小,而是与梦境混融为一。
  只有一个人的声音,无需分辨她来自梦还是现实,只要出现,一切便不再那么缥缈,就像一个锚,无论心识漂流何处,她都会让它回到某种真实之境。
  如果这世界是个在无尽虚空中飘飞的风筝,那么那声音就是牵着风筝的线,风筝看似随时会飞走,但只要那根细细的线不断,风筝便永远不会失联。
  那根细线就是妈妈的声音。
  宋嘉知道,进程很快就要回到自己降生这世界的一刻。
  一个在这世界逗留了四十多年,早已在人世间种种悲欢离合、苦辣酸甜中变得成熟的中年人,当此时即将回到生命的原点,不知怎么,心下却空荡荡的。
  如果说正向时间里,死亡是此生的尽头,那么在这儿,诞生就是另一个尽头。
  回放至此,此生中每一刻真实的经历仍在眼前,在未开始时却已幻如一梦。
  啊,是了,“空荡荡”即在于此吧。
  其下,似乎还有一丝悲凉,一丝欢欣,无分彼此,交集在一起。
  凝视着最初亦是最后的一幕幕,宋嘉忽然发现心识深处有些东西似乎从来没有改变,某种像是精神气质抑或性格,又较之更深层的底色,无论是懵懂无知的婴儿期,还是春华秋实的成年,那种精神性底色一直都在,也正因如此,没有了可比物,它从未被自己察觉,直至来到这生命最初的尽头。
  随着现实越来越稀薄,这层底色才渐渐显露出来,呈现于面前。
  不一会儿,宋嘉却从这面对中隐隐知觉到一种既陌生又不怎么隔阂的东西,它好像来自时间与生命那共同的源头...
  一点点,一点点,细看,细看...却发现那儿无色、无形、无界、无际、无在、无不在...杳杳然如与万物混同。
  宋嘉不由自主被它吸引,细细分辨,想要看清它的面目,却越看却陷入一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的境地。
  就像一个无底深渊,在凝视它的同时,对面也在越来越深地凝视着自己,很快,宋嘉就觉自己的意志与精神在这深渊凝视面前已难以自持,似乎在不由自主地溶解开来,而且消散的速度越来越快。
  宋嘉突然意识到人类的理智不是为这种通往绝对的存在准备的,他赶紧试图转移注意力,结束这种对视。
  但注意力是移开了,早已在不觉中被对面洞穿的意识域去仍在那不可抗引力的作用下无法对它关上大门。
  对此,宋嘉却并不怎么意外,而这一点本事却让他有些意外。
  难道那种“不隔阂”感是有原因的?
  不仅如此,随着它在意识域中继续渗透,原先那种陌生感也很快消失,但宋嘉察觉到这并不由于熟视,而是从来都不陌生,只是意识在有形的相对世界里浸淫了太久才一开始没有认出它的模样...或者说遗忘了它的模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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