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孤岛
每一次落入这样的梦都会在无边恐惧中惊醒，但很多惊醒后来到的又是另一个梦里，好在后者不再是黑暗虚空，对刚从比死亡更可怖的虚无中逃出的人而言，只要不是黑暗虚空，任何梦都是美梦。
甚至成年后，这种伴着无边空音的梦也没有完全消失，在某些半梦半醒状态下，它会毫无征兆地不请自来，只是往往比幼时短暂得多，而且醒来后成年人已被程式化的意识可以轻易将其屏蔽，加上事务缠身，很快也就忘了，因此也不会被注意。
即使之前回放中已经数次出现相似片段，那时还没有被唤醒这道深层记忆的宋嘉仍把它们一一放过。
可随着回放不断往生命原点推进，这种梦在时间中的比重变得越来越大，甚至开始大过所谓现实，于是事情在感知中变得有点怪异——到底何者才是当时的现实？
在那不断扩大的虚无梦境面前，这个现实世界越来越像一座在视野中越来越小的孤岛，一个避难所。
看着这生命最初的记忆，一种印象逐渐清晰，直至开始有点刺眼：所谓人生，就是将这座孤岛不断扩建的过程，无论此间有多少唯有自知的苦辣酸甜，甚至这座避难所先天就注定不可能绝对真实、坚固，但只要能让心识体多少逃离那无限虚空，便一切都值得了。
但在回放的映照中，宋嘉发现这座孤岛无论怎么扩建，在无边虚空里仍然微不足道。
它之所以会在成人心中占据几乎一切有形空间，只是因为心识体的深层本能必须如此，并把它所能控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这避难所中，自动屏蔽了其外一切。
就像一片叶子放在眼前可以遮住整个世界。
但虚空仍在，仍然无限，乃至这孤岛其实也本自源于虚空，并终将归于虚空。
如果自己对《微弦论》理解无误，那么即便在这孤岛存在期间的每一个刹那也无非虚空，只是有成像连续成了这座知觉上的孤岛而已。
也许刚才闪回的记忆是一针强效解毒剂，被某种心识之外的更高知觉安排到那个时间点出现，在那全域旋转吞噬一切的黑暗虚空面前，宋嘉忽然有点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意识仍非常清醒，并没有被完全卷入那全景、全感官的第一人称回放中，他知道自己随时可以睁眼脱离那深不见底的噩梦，但却没有这个必要。
不仅如此，他的心智在关注回放的同时，还并行着另一个进程：这本该只在本人大脑中的第一人称全景信息，对方是怎么得到的？而且分毫无差，点滴不漏。
更难以想象的是，这些信息很多是它们的主人都早已记不起的陈年往事，只在全景重现中才再次想起。
一分钟60秒，一小时3600秒，一天86400秒，一年**秒，整整四十多年，每一秒都纤毫毕现，连亲历者都不曾在意的那些细节都没有点滴缺漏，与当时无异。
仅从这些信息的录入、储存、读取来看，如果以人类现有计算机技术类推，以上的每一步都是在可预见的未来不可能实现的。
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从刚才回放开始时的情况来看，它与自己那时经历着的现实完全无缝连接，也就是说，对方实时获取了自己正亲历着的全景信息。
在当事者全然不觉的状态下对方就能做到这一步，那么想来对任何人应该都可以做到。
果真如此的话，每个人类个体对那未知的技术力量而言都不过是本完全打开可随意翻阅、全无秘密可言的书。
每一个体如此，整个人类文明亦可想而知。如果对方想对人类下手的话，以这种绝对的信息优势，即便以石器时代的武器，甚至赤手空拳，都可以让人类毫无还手余地...
但宋嘉此时越来越不觉得对方真会对人类不利，一者，这对他们而言太过容易，若有这样的企图完全不必费此周章；二者...说来有点奇怪，好像就是在这身临回放的过程中，心海深处有某种自己从不曾察觉的像是六感之上另一种知觉、又像是记忆的东西开始萌动，虽然面目还十分模糊，甚至都难以确认它的真实性，但某种似来自冥冥中的感觉仍隐隐把他引向一个超验之境，那里似乎已不再仅仅是个体生命的体验与记忆，而是生命、或者说这个此在的“心识体”真正的源起之地。
那儿似乎通往...万有之源。
对方似乎也与之有某种...关联...好像还不止这些，远不止...
而通往万物之源的入口...怎么隐隐感觉就在那全域旋转的黑暗虚空与无边空音背后。
一想到这儿，那黑暗再次出现在眼前，宋嘉心头一搐，这不像是巧合，而更像某种交汇...
但此时他无暇细想这些。
一个科学家的理性、作为盘古首席的职责都不允许宋嘉把个人感觉作为下判断的依据，更重要的是确认真正的线索所在。
但在自己这已真幻莫辨的记忆回放中要做到这一点又谈何容易。即便只是在其中保持静观，自己之前都差点没做到。也许是那解毒剂的效果，好在此时心智的并行模式已经开启，宋嘉可以放心让自己的体验完全投入回放中，而让更高感知继续观察辨析。
渐渐熟悉的不止是这无尽虚空，还有与之同体那同样无尽的恐惧。
但这次似乎起了一点变化，那恐惧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如此一来，排拒稍弱，对它的感知也随之变得真切了一些。
那里怎么好像有某种起伏？宋嘉不由被这种知觉吸引，同时也让他多少在这黑暗虚空中找到了某种感知层面的支点。
没一会儿，那起伏似乎变得越来越有规律，虽然很慢，却越来越像是某种...呼吸。
呼吸？宋嘉无法不怀疑这是个错觉，但就在它凝神确认的时候，忽然察觉到不知何时，自己心底已然出现了某种与那疑似呼吸同步的共鸣。
瞬间，心海更深处某种意识之外像是记忆的东西蠢蠢欲动，而意识里，也随之生起一道从未见过的念想，但就在脑门后，却怎么也想不起它到底要说什么。
就在这时，回放中的视野再次打开，但眼前的视觉却有些模糊，在那雾色背后，就好像黑暗虚空已经越过了梦境的边界，与现实融为一体。
只有妈妈的样子，尽管已不分明却依然穿透过那片虚空投下的朦胧，直射到自己心里。那是心识体在虚无中最后一点依籍。宋嘉一下明白了为什么很多人临死前嘴里最后呼叫的依然是“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