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约定
“这其实是一个瞎子的世界。”
父亲是在和他说话，还是在和自己的灵魂说话？宋嘉一时竟有些恍惚，但转瞬间这对立便自行愈合，这是一个仍知道真话为何物的人在对即将面对这世界的另一个同类祝告着某种生而为人还能在这几无灵魂存生之地的世间不失为人的祈祷。
“瞎子们会制造各种假象、幻象、偶像，并把它们放在本该属于真理的神龛里。他们会用尽诸如此类的一切办法，只为逃避真实与真相。”
宋嘉忽然很想知道自己那从未见过的爷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爷爷和父亲之间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他们自己所有的感官和思想全都用谎言包裹上，不留一丝缝隙，这也是他们必须做和唯一能做的，他们其实不能也不想知道谎言以外的东西。”
当在幽暗母腹中听到这样的低语，不知怎的却好像有一缕明光透了进来。
“瞎子的世界里，只有谎言永不休眠。但无论无孔不入的谎言如何严密、如何隔绝了瞎子们所有感官与思想，但瞎子们的双脚仍然只可能走在真实的大地上，于是他们的罪和痛苦就变得永远无解了，因为瞎子唯一认得的只有谎言，却又注定走在他们真实所是背离真理的命运之路上。”
父亲停下了话语，只有低回沉缓的呼吸声隐隐作响。
“我只是个不想再生活在盲目里的瞎子，但我看不到这个人间不靠谎言可以存在下去的可能，无论将来它怎么改变，也许现在这样的疯狂不久就会结束，但又会别的疯狂取而代之，而且将永远如此更迭下去。”
父亲年少时的理想其实与母亲没有两样，只是着眼点不同，他希望看到人们能生活在一个自由民主的国度——就像组织那时为大众擘画的图景里描绘的那样，每个人可以做真实的自己——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只有在自由民主的环境下他才多少可以活得真实一点，并从这个起点去追求真正的幸福乃至更高的心灵升华。
父亲比一般人看得更远之处在于，他很早就认识到要实现这一点需要建立一整套健全的法律体系才有一线可能，这种体系当然需要借鉴西方成例的长处，但也并不必全盘照搬，毕竟我们有自己的实际情况，而且还可以也应该做得比他们更好，正因此，父亲才会在那个火红的年代选择了当时几乎无人问津的法学专业。
但那幅美好图景下的现实很快就让父亲的理想彻底破灭了，整个过程甚至连一点声响都没有，一切就向着与那理想完全相悖的方向沉陷下去。
但父亲的理智并没有被击毁反而更加清醒，他逐渐认清了那个新瓶只是问题的表面，人间真正的走向依然只可能由那里面的旧酒决定。
另一方面，恰恰是这样的现实反倒把理想的废墟下某种更深挚的东西淬炼得愈加坚实，而这一点连父亲自己都没有觉察到。
“虽然能拯救瞎子的只可能是每个瞎子自己，但如果外面没有了一丝光亮，即便他们有一天睁开了眼睛又能看到什么？”
妈妈的肚子轻轻动了动，父亲原本托在它下面的手移到了他嘴边围成一个圈。
“这种瞎只有真理可以治愈，但这又是瞎子们从本能里最害怕的东西。”
宋嘉曾读过《圣经》，除了少数几个直指人心的片段，整体上并没有太多印象，当时只是作为了解另一种文化的课外读物而已，可此刻宋嘉就觉像是亲耳听到了先知在那些诗篇里说的话，他第一次感到那些预言般的诗篇并不是神话，而是真实存在过的，就像现在这样...
随着这种感觉，心海深处隐隐起了某种更奇异的变化，一种从未有过的知觉在那里暗暗生发，它与宋嘉所知的任何感知都没有共同之处，宋嘉不知它从何而来又指向何处，但又完全无法无视它的存在，因为那种知觉比一切有形感官更真实——一种无法表述的真实，说不上像什么，却似乎在为此刻...不，不止是此刻，循之追溯，似乎越来越像是给自己这一整个生命提供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注解，由此，宋嘉忽然觉得似乎有点知道了自己为何会落入这一场生命中...
慢着...那种像是“注解”的东西不是此刻才有的，它一直都在，只是随着那道感觉的到来才成为可见...
“我知道，你会像妈妈那样，以你的方式为瞎子村带来真理；如果暂时不能，就请带来爱和慰藉。”
说到最后，父亲语气里从这些话开始以来一直都有的那种收束感消失了。
“这是我们的约定，也是我们的秘密。”
从某种不可能的记忆里宋嘉真切感到自己曾亲耳听到过这些话，但理智告诉他当时的自己是没有记忆能力的，连语言都不知为何物。
亲身感知与科学知识的错位，让宋嘉脑海中瞬间出现了一片空白。
但这空白中并不是空无一物，电光火石间宋嘉突然发现，父亲这些话就像是一阕谶言，自己一生冥冥间仿佛就是在“以你的方式”实现这段还未出生时父亲对自己说的话，以某种“使徒”的形式...
“知道吗孩子，”说着“孩子”，父亲语调里也多了一份极少见的天真孩子气，“虽然这个人间并不美好，但这世界依然美得不可方物。等你来了，爸爸带你去看星空，大海，到时你会发现就连每朵云彩里仿佛都有不可思议的隐喻。”
是的，小时候爸爸经常带自己去郊外，璀璨无尽的星空下，两人有时说话，更多沉默，即使心神俱忘间说起些在星海下若有若无的话，也只是为了让灵魂在那浩瀚无垠的绝美中别飘得太远，忘了回人间的路...
母亲的身子稍稍动了下，随着一阵细微声响，外面那点微光也消失了，母腹里重回漆黑一片——那种一直带着体温的黑暗。
“小翠，你怎么哭了？”不远处，父亲的声音愈加模糊。
“还说我，”母亲抽了下鼻子，一听便知她也是让父亲这一说才刚反应过来，“也不瞧瞧你自己。”
“我怎么...”话到一半便没了下文，想来父亲摸到了脸上之前不觉间留下的泪痕。
“你怎么知道我说了什么？”父亲的声音又近了些，他丝毫没怀疑母亲偷听他的话。
“我怎么会不知道。”哀婉的语气里宋嘉仿佛看到母亲此时凝视着父亲的那道怜爱温柔的深深目光。
的确，两人之间的灵犀让母亲不需要听到就能知晓父亲所说的话。
外面不再有话音传来，只有两个呼吸声渐渐交融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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