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无身之境
已然越过了起点，却是从时间的另一边，于是这同时即是终点。
以往生活里也有各种各样的终点，每当越过那些终点，多多少少都会有些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因为每个终点本身即便不是目标至少也是一个坐标，某种意义上就是由它们划出人生的轨迹。
可眼前这个终点已全然不是这种概念，它并不在“人生”的道路上，甚至即将超出时间的边际。
就在这段密语让父母的印迹从人间之爱深入为某种在其之中又超乎其上的灵性，并即将映射出与自己冥冥中注定下的联结时，眼前的一切却在黑暗中越陷越深，听觉也越来越模糊，直至回落成一道恒定不变的长音：“嗡...”。
思绪仍久久萦回在刚才父亲说的话中，宋嘉第一次看到在夫妻之间存在不被情欲、对共同利益的默契所定义的“爱情”，即便自己和雪瑶也不曾至此，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爱吧，它的归宿是这肉体背后的心灵，而不似盗用它名义的那些充斥世间的赝品仅仅止于这具肉体所本能的种种欲念。
亦哀亦喜间不知不觉脑海中一切有形物已变得越来越稀薄。
就像呼吸需要有大气存在才可以进行，到了这儿才发现其实思维也是，只是它所需要的那种大气平时完全不为人察觉，直到此刻，它行将消失之时。
可自己此刻并不真的处在当时那种境地里，怎么心神还是会不由被感官所受之境拖入那种状态？
以往，意识无时无刻不在随意志发生，于是习以为常下让人早已忘记它也不过是一定条件下的产物，而且还有某些东西是它的不可抗力。只是当存在以“人间”的面目出现时那些不可抗力完全隐没在心海深处那任何感知都无法抵达之处...
不，“人间”本身也是一种不可抗力，只是当它生效时便自动屏蔽了其他所有同类：同一时间似乎只能显现一种不可抗力。
而当“人间”逐渐消失让另一种不可抗力出现时，即便明知自己并未身在其中，宋嘉仍几乎完全沦陷进去，不仅是母腹中那种眼睛尚未发育成熟时所见的几如非视觉的奇异微光，也在那仿佛于其中孕育着这整个世界的“嗡...”鸣声
由于不再有时钟这类外在信息源，连母亲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模糊、遥远，宋嘉已无法知道回放所至的具体时间，连是否还在母腹中都无法确定。
此刻，如果确知不在母体内，宋嘉也不会有多少惊奇，那视觉和听觉所勾起的不可能储存在大脑中却又如此深刻的非意识记忆让他已经渐渐摆脱了所有那些人间灌输给他的知识加诸于他的枷锁，他开始完全沉浸到“此在”本身之中，所谓“生”与“死”已变得无足轻重，某种不属于这个物质世界的直觉让宋嘉几乎确认那只是“此在”中出现的影像，而非关乎“此在”本身。
说来奇怪，作为一个唯实的科学家，宋嘉其实一直知道看似最终界定一个人之存在的“生死”其实是无证的，它真正的体验和实质只有每个当事者自己知道，而不可能向任何他人证明什么，所以，虽然有史以来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的生死，就和尘埃、砂砾一样不可胜数，和阳光、空气一样平凡无奇，却亘古以来依然是无人能解开的终极之谜。
科学所研究的这个外在世界，一切都在“客观”中有证可循，然而让科学得以成立、让一切对象成为“可知”的“主观”本身却是无证更无可证的...
当回放到了这里，除了“微弦论”以外的一切物理理论在宋嘉脑海里已不复意义。
原本在常规认知里物理学与人生虽然都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并行在同一个现实里，却是判然有别两个互不相关的范畴。
“物理世界”看似确实与人的意志无关而独立存在着，可“人生”却全然是意志——无论是有意识的思想还是无意识的性格——的产物，在“微弦论”之前，物理学从来都无法也不可能解释后者，直到“微弦论”的出现。
“成像”，当所有感官中都渐渐没有了有形物，这个词却变得越来越凸显、越来越微妙。
“微弦论”不需要在物理之外特意去解释“人生”这种对人而言最根本的现象，但“成像”两字却已把一切统一在了其中，并给出了某种不再有畛域之别的全景注解...
宋嘉很清楚只要睁开眼睛就能回到现实中，回到“破晓”所在的海底基地，但他完全没有这样做的念头。眼前的一切与外面的现实同样真实，因为他分明记得自己曾亲身经历过那一切...
不，这个说法有误，从时间上看，这会儿应该不再是胚胎状态，也就是说当时已经没有一个后来成为“宋嘉”的肉体存在，因此也就无所谓“亲身”经历，可这不存在于意识和大脑中又如此真切的记忆来自何处？当时经历着那一切的又是什么？为何在“人生”中完全不记得它的存在？这记忆又为何在此时此境才被唤醒？
母亲、父亲、小伟、雪瑶、济慈...
童年、校园、梧桐掩映的小马路、海德堡小巷里仿佛依然停留在中世纪的时光...
第一次自己去幼儿园，转弯时无意间看到不远处父亲连忙躲藏的背影；那是堂地理课，老师上得实在无聊，连平时并不对付的同桌也和自己说上闲话，却不知怎的没几句就划起了三八线；那个闷热的夏日午后，在外婆家切着西瓜，外面传来邮递员极具仪式感的呼叫声“宋嘉，你的高考成绩单来了”；实验室里正写着日志，忽然想到什么一下理解了“微弦论”某种真谛时那阵如被电击般的灵魂震撼；“盘古”第三期规划启动仪式后世外宗门使者秘密到访的那个深夜；“格米洛”少年凭空出现在盘古指挥大厅的那团蓝光；来到“破晓”海底基地目睹“海神之瞳”打开的刹那...
回放中刚刚从眼前经过的一幕幕仍历历在目，却不知怎么越来越感觉不到它们的人间况味，宋嘉甚至能清晰感觉整个过程，却无法阻止，更不可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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