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节阅读4
那一日,母亲当着我和二婶的面,脱下常服,换上僧尼服。
我嚎啕大哭,为自己,也为母亲。
母亲不是一般民妇,祖父自然不会允许她去庵堂落发出家,于是下令在母亲的院子里建了一处佛堂,留了一个老妇照顾起居。从此,一堵院墙隔开红尘内外,中书令府再也没了大少夫人,只有清莲师太。阿姆几乎哭坏了眼睛,抱着我心肝肉的直说可怜。
我问阿姆:“母亲为什么非要出家?之前不是挺好吗?”
阿姆抚着我的头,说:“你母亲要还愿。”
还愿?
母亲分明说的是还债。
阿姆道:“阿囡此前昏迷不醒,法师说此次劫难乃为你母亲所累,是以,她这一世必得常伴青灯古佛,祈求佛祖宽宥,方能求得你一生平安。”
我不信,大哭大叫:“骗人,什么法师,分明就是骗子,我去找祖父。”
跑到祖父书房,二叔也在。我求祖父让母亲不要出家。祖父摇头叹气,没开口说一句话。
最后,二叔背起哭得筋疲力尽的我,来到父亲曾经的院子。
二叔指着竹林后的假山问我:“蕙囡儿可曾来过?”
我点点头,泣声道:“来过。”偷偷来瞧父亲的事,我从未想过瞒二叔。
二叔道:“蕙囡儿那时可是想阿爹?”
我抽抽搭搭的说是。
二叔又问:“若有一日二叔远行,蕙囡儿会想念二叔吗?”
会!我抱紧二叔的脖颈,发狠道:“二叔若是离开蕙儿,蕙儿一生都不会原谅。”
二叔笑,拍拍我的屁股,转头看我,说道:“蕙囡儿,你阿爹只是远行,过不了几年便会回来;你母亲虽出家,可还是住在府里,你若想她,随时可以去看她,答应二叔,不难过了好不好?”
望着二叔眼里的血丝,我不忍拒绝,这些日子,他必定为我操碎了心。昨日之事已然休,昨日之人不可留,父亲和母亲的事说不定真是应了一句话: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我答应:“好!”
时间真是一剂疗伤好药,等又一个新年到来的时候,我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很久没再想过父亲了。二叔说到做到,平日并不限制我见母亲。只是每次去见母亲,她也只是睁眼看看我,并不与我说话,唯有手中的木鱼一声紧着一声的敲。
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难过,时间长了,便释然了。或许,这才是母亲最好的归宿,不陪伴佛祖,难道还指望离婚回娘家吗?父亲走后,我竟落得一个好处,祖母再未因我没有完成功课而手持戒尺责打与我。二婶说,父亲也给祖母留了手书……
十二岁,我来了月信。
我没当回事,二婶和阿姆却惊慌不已,一般女孩要到十三之后才有月信,我却提前了不少。
二婶立刻派人请医师进府,一番诊断,医师说我身体健康,她们才放下心。
事实再次证明,我不是一般人,一般人不是我。
一日,我去佛堂看母亲,陪着她默诵完一段经文后,母亲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却交给我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并蒂佩。我拿着去问阿姆,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阿姆感慨,说我长大了,母亲希望我能嫁个好人家,来日若得良人,可将玉佩赠予他。我不以为然,十二岁的年纪谈嫁人,早了点吧。
经过博弈,朝堂形势渐渐趋于平稳。事实印证了一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诸皇子势均力敌,谁也没明显占到谁的便宜,反而在皇帝虚虚实实的招数下,各自暴漏了不少马脚,被皇帝一番敲敲打打,各方都损失不小。
祖父重新出山,二叔没回宫里,经人推荐在二皇子府谋了个秘书的闲职。我没觉得奇怪,政治这个东西,真假难辨,看到的,听到的,不能简单的以表象论之。一如二皇子不足之症的传言;一如那本参劾二叔的奏折。 参了二叔,何尝不是保护了二叔?还有三叔的突然失踪,若说和其中没牵扯,谁信?反正我不信。
明面上二皇子游离于夺嫡纷争之外,私下里,他到底搀和了多少事,谁人知道?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帝王之才,谋定而后动,不动则已,一动翻天下。
府门前开始车水马龙,二婶重新忙碌起来。
我这个渐渐长大的中书令府大小姐,平静日子似乎也到了头。开春之后竟连续收到好几份邀贴,虽被我以各种理由退了,阿姆依旧很高兴,提醒忙的焦头烂额的二婶,该给我添置新首饰和新衣裳了。
二婶自责连连,赶忙吩咐下去,请赤云轩和碧云轩的师傅过府。这两家店我知道,自小用他们的东西长大,听说是同一个老板开的,一家打造金银首饰,一家量体裁衣绣花,两家店皆为行业翘楚,名头甚大。
我素来不喜黄白之物,唯对玉饰倾爱有加。二婶知道这一点,却还是打了不少金质的镯子和珠钗,理由是,喜不喜欢是一回事,用不用是另一回事,有时候喜欢的不合适用,不喜欢的却偏偏少不了,备着,先备着。二婶还说,女子有了邀帖,便要出门应酬,应酬少不了礼节,礼节有无失当,代表着各府的脸面。
一句话,习礼是大事。
隔几日,二叔从二皇子府请了一个女贤人进府。女贤人是内宫六品职位,专司皇家礼仪规制。
二婶不敢怠慢,让我暂时放下手头所有功课,专心跟女贤人习礼。
我不以为然,从小到大,我在祖母的严格约束下规范成长,举止想粗鲁都很困难。虽偶有放纵,也仅是在三叔面前。十二年了,我从未迈出府门一步,搁现代,能想象吗?能吗?
自信不是吹出来的,事实证明,只要肯装,我就是个合格的大家闺秀。女贤人勉强留了两日,告辞走人了。祖母甚悦,拉着我不停的打量,赞许的点头:“阿囡果然有贵女气度。”
我冒汗,装谁不会?
第六章
三婶与我的关系素来停留在“婶侄”二字的表面意义上,不远不近。不似我和二婶有着母女情谊。是以,当紫荷进来禀报说三婶传话要来坐坐时,我很惊讶。问她是不是听错了?
阿姆进来确认:“没错,三少夫人已经到门口了。”
我赶忙起身,迎接三婶进门,施礼。
三婶不是一人前来,手里还牵着刚蹒跚会走的三弟智仁。
三婶上下打量着我,但笑不语。我暗暗奇怪,记忆中三婶从未对我如此和气过,别说笑了,能给我看个好脸色就不错了,今儿这是怎么了?我偷偷瞄了阿姆一眼,看神色,她也正讶异着。
紫荷进来上茶,室内茶香四溢。
智仁闻香喊饿。
三婶这才从我身上移开视线,轻哄着智仁要乖。我赶忙让紫荷去端点心。三婶一听,立刻说不必。好吧,热脸果然还是贴上了冷屁股。三婶哄了智仁一会,不见效果,小家伙的哭声越来越大,直叫饿。
三婶脸色渐渐难看,尤其是看到我淡然无波的表情后,仿佛受到了刺激一般,情绪瞬间失控,抬手就向智仁的小脸上甩了一巴掌。阿姆吓了一跳,欲上前劝阻。我以眼神警告她不要管闲事,阿姆收到,垂下双目。
智仁声音炸开,坐在地上哭得昏天暗地。三婶有些无措,显然是没有应付的经验。丫头们在门口探头探脑,想进来又不敢进来。我望了阿姆一眼,阿姆明白,悄悄退下去。不一会儿,智仁的侍姆匆匆而来,一番疼哄后将小家伙抱走。
室内旋即平静。三婶坐下,有些无力的道:“智仁不懂事,让蕙儿见笑了。”
我道:“三婶说的哪里话,仁弟尚幼,偶尔哭闹实属正常,再说一家人何来见笑之说?”
三婶勉强的笑笑,望着我意味深长的道:“来日仁儿若有你这个阿姐一半懂事,莫说老天爷要我这个做母亲的落发做姑子,便是要我这条命亦随他拿去。”
阿姆闻言,陡然色变:“三少夫人……”
我厉声阻止她:“阿姆,退下!”府中敢拿母亲修行之事随意取笑的,除了三婶再无二人。
阿姆亦知失态,至三婶面前行礼致歉,即退。三婶望着阿姆的背影,嘴角扯起一丝讥讽的笑意。我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怒气,淡淡的转开话题:“三婶,今日来找蕙儿可是有事?”
三婶的眼神转到我身上,脸上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笑着道:“无事,闲着无趣想来看看蕙儿平日都做些什么?”我自然不信这话,却也很配合的指指旁边的绣架,苦苦的道:“三婶看看便知道了。”
三婶起身,走到绣架旁观视我绣了一半的百花闹春图。望着她认真的表情,我脑中有些恍惚,这是那个处处看我不顺眼的三婶吗?是那个限制我见三叔,不许智仁吃我做的东西,从来都不屑于我的三婶吗?
观视良久,三婶抬眼看我,问道:“这便是祖母本月交给你的功课?”
我点点头,其实不止,还有两副鞋样图。
三婶叹气,似有感悟的道:“身为女子,生来便是这个命。”
这是哪门子感慨?我表示不懂。
三婶见我没应声,自嘲的笑笑:“看我,跟你唠叨这没用的干嘛?”
紫荷进来添茶水。
三婶的视线落在精美的白瓷茶具上,眸中溢满惊奇,她一边端起茶碗细细的瞧着,一边道:“蕙儿,三婶知道你二婶疼你,好东西定会先紧着你用,白瓷虽是珍贵,却也寻常,只是这上面的画样着实新奇,何处买的?”
当然新奇,这是一套“胖鸡家族”系列。圆润饱满的茶壶身上是一只戴着头巾,系着围裙,挎着菜篮子的老母鸡;流畅细腻的小杯上分别是造型不同分外可爱的小鸡仔,有的穿着粉裙子,有的穿着紫裙子……
我道:“这个无处可买?”
三婶疑惑:“无处可买?”
我解释:“这是我画的图样,二叔托朋友在瓷城烧制的。”
三婶颔首:“如此,便更珍贵了。”说着,又仿佛刚刚认识我似的上下打量了番,酸酸的说道:“蕙儿如此美貌聪慧,无怪乎二嫂视你如己出。”
我淡淡一笑。
三婶和二婶一直面和心不和,原因诸多,除了祖母的因素外,其它三两句话真说不清。祖父治家很严,二叔与三叔之间兄弟情深,两房到不会因为财银心生龌龊,俩妯娌的纠结就我看来无非是女人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事。
三婶是祖母的娘家侄女,来自高门大户,姑侄俩人对二婶虽因各自身份态度有别,但看法却相当的一致。想当初,祖母不顾三叔要死要活的闹,强硬定下这门亲事,除了亲上加亲这个表层原因之外,让侄女进门当家压制二婶恐怕才是祖母的深层目的。
祖父点名二婶当家后,三婶虽未明里表现不快,暗里却与祖母呼应,没少给二婶使绊子。作为家中一份子,且是很重要的一份子,我不可避免的受点小牵连。祖母自然不会对我怎样,嫡亲的孙女,怎么着也不会把怨气撒到我身上。
三婶却不同。
我自小是二房院里长大的,真要选择站边的时候,不管想不想,我都会是二婶这边的。因着这个缘故,三婶对我的态度一直是淡淡的。刚嫁进门那会,她甚至以‘你三叔要静心读书,蕙儿不可打扰为由’拒绝我进三房院。下人们传言,三叔为此甩了三婶一巴掌。可想而知,三婶对我是如何也喜欢不起来的。
三婶爱不释手的把玩着手中的小杯,问道:“蕙儿,你二叔只帮你烧制了一套?”
我回答:“是,每个图样只烧制一套。”
三婶闻言,有些失望,忽而,眼睛又一亮,问我:“你刚才说‘每个图样’,难道还有别的?”
我老实道:“一共八副图样,烧制了八套茶具,三婶若喜欢,这便取出来给您看看。”
我从来不是个小气的人,再说这些图样于我而言实在不新奇。当下扬声唤紫荷进来,让她把尚未启用的茶具取出来摆上。三婶难掩欣喜,最后挑了一套“浣熊家”系列,一套“贱猪家”系列,喜滋滋的走了。我把剩下了几套茶具分了分,让阿姆给祖母和二婶各送了两套过去。
独享享,不如众享享。
果然下午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