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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惶恐不安中,被带往不知明暗的未来。
  我亲眼目睹很多长相姣好、肤白干净的男孩女孩被卖进勾栏,好在我天生一张黑脸不太讨喜,所以屡次无人问津。人贩子恼我,不愿白养我,所以罚我在船上打杂。
  一日,又有买家前来看货。当时我扫完了地,正在船舷照料一盆捡来的花儿,突然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
  “你种的什么?”
  我抬头看见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妇,遂恭敬答道:“杜鹃。”
  老妇伸手去捻未开花朵,道:“骨朵儿长得倒好。蒲州水土不适宜栽杜鹃,很难养活。你是怎么种的?”
  我说:“杜鹃喜湿怕热,却也畏寒,所以夏日忌暴晒,冬日要保暖。浇水莫用浓肥,拿些淘米水果子皮搁一起沤成酸水,一旬一次,便能养了。”
  老妇似乎很满意:“看不出你年纪不大,倒有些见识。我问你,可愿跟着我?”
  我又惊又忧:“跟着您?去哪里?做什么……”
  “自然是我家。”老妇伸出手来,问:“跟我走,我便是你的祖母。”
  我想上天还是眷顾我的,还好我没有沦落成供人消遣玩乐的娈童,而是去了名满天下的沉香楼,成为玉家养子。
  我失去爹娘失去弟弟,又多了奶奶,还有……卿妹。
  卿妹,宛如一株我亲手养大的花苗,我日日精心照料,看着她出土抽芽,长出枝条,蒂结骨朵……我一直期待着她为我盛放。
  十年,我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她身上。
  初时见她,她是失了双亲的可怜幼女,晚上总是害怕一个人睡觉。我抱着她小小的身躯,揽她在怀中,轻轻安抚着她入眠。
  表面上是我给了她慰藉,实际上我也从她那里得到了一种满足感。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生存的意义——我活着,是为了她。
  时光飞逝,每晚在我臂弯里的身躯逐渐成长,如柳枝抽条一般,变得纤长柔软起来。
  “三哥,我受伤了,流了好多好多血……”
  一天清晨,卿妹指着床上桃花般的红印,哭得稀里哗啦。
  我一看便笑了:“不是受伤。卿妹你长大了,是真正的大姑娘了。”
  初潮的到来,让我们必须分开睡。不过我还是欣喜的,因为这个我一手养大的小女孩儿,终于成长为一个女人。我们之间的距离,又更近了一步。
  再等两年,只要两年。卿妹及笄,就能嫁人了,嫁给……我。
  这时我已经十八岁,基本上从奶奶手里接过了沉香楼的生意,是故我有很多机会出门。
  一次,我奉奶奶之命去华州收桂花。华州,养育了我又逐走了我的地方。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我心底突然腾起一股渴望,迫切想知道爹娘和弟弟怎么样了?
  小时候我不懂,可随着年纪的增长,我已大概能猜出当年的真相。于是我找去了沈家,想打听打听他们的情况,却不料,居然遇上了东家小姐。
  掐指一算已经八年,小姐不再是记忆中怕虫子的小女娃,而是端庄大方的大家闺秀。
  小姐居然还认得我,这令我很是意外。她带着我到角落,和我说了许多话,告诉了我想知晓的一切东西。
  走了、死了、疯了、关了……区区几字,囊括了我们一家人的情况。
  我愤怒不已,恨不得马上就去杀了那些人,救出娘亲和弟弟,为冤死的爹报仇。可是小姐却死死拽住我。
  她说:“别说你进不去家里,就算你进去了,也别想靠近那贱人的身边一步。还没等你报仇,我看你倒先被护院打死了!”
  我不甘心,怒火萦在胸腔,我只能用拳砸墙泄愤。
  忽然,小姐道:“不如我们联手罢。你和我一起送那贱人下地狱。”
  复仇之火一旦被点亮,就如燎原般猛地燃烧起来。
  我和小姐商量过很多种的复仇办法,不过这些办法要么是未付诸行动,要么是半途而废。时间太长的我们等不及,一招毙命的又有太大风险……最后,我也说不清小姐为什么要提出用天宫巧和她交换。
  好像……是我传信给她说奶奶已经许了我和卿妹的婚事之后?
  小姐回信说家里人准备让她入宫,她说有了权势就可以直接要那毒妇的命,所以她要去搏一搏。但是争宠光有美貌是不够的,她需要一样东西的帮助。
  天宫巧。
  传闻中沉香楼最上品的胭脂,具有天宫仙子才有的神力。
  外人以为天宫巧失传是因为没了方子,可我身在玉家一清二楚,这张配方是被奶奶保存着的。
  常年来我都是温顺憨厚的,奶奶对我根本就没有防备之心,所以我顺利地偷到了那纸配方,自此后便研制起来。
  我全心全意扑在天宫巧上,只想能够尽快做出成品,早日交给小姐,早日报仇雪恨。就是在这段日子,我忽略了卿妹,和她渐生隔阂。
  我有些不敢面对卿妹,偷偷研制天宫巧,使得我在她面前总有份羞愧感。奶奶对我那么好,卿妹那么信任我,我却偷玉家的东西去达成自己的目的,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卑鄙无耻、忘恩负义的小人。
  阿芙蓉,五石散。这些禁制之药难以买到,我书信给小姐求助,她想法弄到给我送来。我摆弄着这等蛊惑人心的邪物,心中的愧疚愈发浓厚。
  卿妹素来天真无邪,她一直以为我是忙于生意,她只是不高兴出门玩耍的时间变少,她没有察觉到我的反常。可是奶奶却把我的变化看在眼里,记在心头。
  我疾速消瘦下去,我笑的次数越来越少。我的脑中就像绷着一根脆弱细弦,稍不注意就会断开。
  那天,奶奶终于问我想不想回家看看。她以为我如此忧虑是因为要入赘玉家,作为男人心里面觉得对不起父母宗亲,所以奶奶说让我回家乡看看。
  我答应了。我想离开一段时间也好,一来方便我专心研制天宫巧,二来我是有意逃避,以此来缓解胸中的憋闷窒息感。
  一别三月。待我满怀憧憬归来,方觉有些事情一旦错过,便再也拉不回来。
  卿妹变了。她的生活里不再只有我和奶奶,一个突如其来的男人霸道地占据了她的心间。
  我不知道他们如何认识,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只看到她满脸明媚的笑容,和眼里那抹情窦初开的娇羞。
  嫉妒,我生平第一次尝到嫉妒的滋味。很酸很苦,更多的是不甘心。
  凭什么?我陪她十年爱她十年,竟然比不上外人的三月!
  我找那男人谈判,我开出很高的价码,要他离开她。
  一如初见,他乍看柔情的凤眸里藏着说不出的攻击性:“你觉得她就值这点银子?”
  我问:“你想要多少?”
  他抿唇,笑着扔下一句话:“玉家大小姐,自然值整个沉香楼。有本事,你拿沉香楼出来跟我换她。怎么样?”
  他一味挑衅,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我怒然拂袖而走。我要回去告诉卿妹,这个男人是多么卑鄙无耻,我一定会把所有虎豹豺狼赶离她身旁。
  没想到我才到家门口,卿妹就哭着一头撞进我怀里。
  我默默听着她哭诉,心里像被人一刀刀割下血肉,痛得难以复加。
  “你……你不喜欢我?”我问。
  “怎么会不喜欢你?但你是我哥啊……再说我要是嫁给你,他怎么办……”
  原来这十年我都在自以为是,在她眼里,我所有的关护爱意都只是兄妹之情而已。
  常道女人善妒,男人妒忌起来也一样。我听她再次提及那个男人,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我卑鄙地想,只要占有了她,她就是我的了,没人抢得走。
  她挣扎哭闹,流着泪求我。我努力忽视自己的心软,一意孤行。
  噬人火焰腾起,大错酿成。
  我竟然伤了她。
  她扯掉我送她的玉扣砸在地上,扔给我“恩断义绝”四个字,决然跑开。
  我在地上坐了很久,愣愣看着断玉,脑子里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想,也想不起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期盼地惊喜抬眼,以为是卿妹回来。
  “琅儿。”
  是奶奶来找我。我敛起悲意,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扶她到旁边坐下。我问她这么晚过来有作甚?
  奶奶几番欲言又止,最后沉沉一叹:“卿意她……唉。琅儿,婚事便算了罢。奶奶再为你重新找个好姑娘。”
  奶奶这是什么意思?连她也要抛弃我,转而认可那个男人?
  我求奶奶:“我不想要其他女子,我只喜欢卿妹,我要娶她!”
  奶奶劝我:“可她的心思不在你这里。你们都大了,奶奶管不了你们多久了。可我不想看到我最疼的两个孙子闹成这样……琅儿,算了罢。”
  “不行!你忘了你是怎么许诺我的?你把我当什么?有用的时候就用,用完了就一脚踢开!你答应了把她嫁我,她就非嫁不可!”
  我冲着奶奶狂吼咆哮,奶奶惊愕,手掌颤抖:“你、你……”
  就在此刻,奶奶突然发现案桌上的胭脂。她连番责问:“琅儿你为何会有此物?!你是不是……背着我干了些什么?你啊你,这个东西碰不得!沾也不能沾!”
  我冷笑:“为什么沾不得?你不就是怕我一个外人知晓你们玉家最重要的秘密……卿妹不把我放在心上,连你也防着我!”
  我们争执起来,无人注意打翻的灯油点点渗到地上,更没察觉桌底下罪恶之源的悄悄燃起。
  当浓烟呛得我喉咙剧痛,我才发现火势有多凶猛。出去的门被堵了,房梁被烧得快掉下来,烈焰火海中,奶奶搡我一把。
  “从窗户跳出去!”
  匆忙中我摸索着从地上拾起玉扣,想拉着奶奶一起走,却被从天而降的木头打中了臂膀。
  “琅儿快走!”
  我终是顺利逃了出来,而奶奶便跟着那所房子,轰然倒塌。
  无边的红色刺得我眼痛,我这才清醒过来。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这个对我恩重如山的慈祥老人,被我害死了。要是卿妹回来得知,她会怎么看我?
  带着惶恐害怕和满身伤痕,我跌跌撞撞跑出玉家大门,只想自己走得越远越好。
  就像第一次离开华州,这次我的离开,也充满了无限的迷惘。漂泊数日,身上的伤口早已腐烂生疮,我没有医治,我用浑身的痛来惩罚自己,这样心头的罪孽感才会减少一些。皮肤烂了,心也烂了,我是真正的行尸走肉。
  有人把我捡回去,喂我吃药给我养伤,这是另一个慈爱老人,恍惚中我似乎又看见了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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