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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眼了。
  她手中抱着一大坛酒,喝得醉意盎然。我扯了扯楼西月的袖子,“眼下你发挥作用的时候到了,将她抱下去吧。这样在深夜里买醉,一不留神,人家还以为嫦娥娘娘在跳艳舞呢。”
  楼西月叹惜道,“酒不醉人人自醉,多情总被无情伤。”
  陆小月嘴中喃喃说着些什么,渐渐她眼眸迷离,扑朔扑朔落下泪来。见着白日里那个英姿飒爽的小女子如今卸了外壳,如同小兽一般独自舔着伤口,看着让我心内很不是滋味。
  她仰首大灌了一口酒,含糊不清道,“贺庭之,我陆小月错看了你。”
  我本着同是女人、且同样都身处于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的错误阶级立场,对陆小月产生了找到了组织的归属感,走到她身边,安慰她道,“其实你现在心里的痛,我懂的。”
  陆小月呜咽道,“我们回到西域去,难道不好吗?”
  我拍了拍她的肩,“他负了你,你何苦要这样痴心?不如也去外头寻个相好的。以后与他桥归桥,路归路,恩断意绝。”
  楼西月在旁端看着我俩,索性也撩了袍角坐到我身旁。他低声在我耳边提醒道,“你劝归劝,别教唆她红杏出墙。”
  我驳回去,“你懂什么?这个时候最好的法子便是寻个替身。要不然泥足深陷,就万劫不复了。你不知道,女人不像男人,能够将自己的心收放自如……”
  我说着说着,见着楼西月偏头凝望着我,眸中有我读不明白的神色。
  我噤了声,转头继续与陆小月共话相思。
  陆小月醉得不轻,将头靠在我肩上,自说自话地细数她与贺庭之的过往。我凭着丰富的想象力和这许多年来听戏本子的扎实积累,将这段思春小姐和落难书生的故事脑补了出来:
  京城的夜市,灯若白昼,徐风唱晚,笙歌不息。陆小月携着丫环在首饰摊上挑挑捡捡,见着一清秀的书生模样的公子,一袭长衫,执了枝花簪向摊主询价。她只瞥见那公子的侧脸,轮廓清晰,稍带些书卷气。
  贺庭之当时的形象同《西厢记》中的张生如出一辄,大户小姐心中典型的思慕对象。
  陆小月豆蔻年华,正值少女怀春,将《西厢记》生动活泼地套用在自己身上,很入戏地对贺庭之一见钟情了。
  一见钟情的结果是她花了双倍的价钱将那枝花簪从贺庭之手中抢了过来。
  我想《西厢记》无疑带动了许多首饰摊贩的蓬勃发展。
  贺庭之彼时并不恼,含笑将花簪递给她,他身着简单干净的青色布衫,静静地望着陆小月,谦恭却不失风雅。直至陆小月红着脸接过那花簪,他才在摊面上挑了另外一对坠子,买下,尔后离开。
  陆小月以为初次见面虽然比不上《西厢记》的后花园,但依然是砰然心动,记忆深刻。可是,贺庭之仿佛只将她当作寻常路人,过眼即忘。
  直至陆小月随父出征西域,在沙场上金戈铁马之时,她再一次见到了贺庭之。贺庭之一介文人,自是不能在战场游刃有余。有支箭射向他之时,陆小月坠马替他挡了一箭。那一箭,离心口,不过半寸。不过,她不后悔。
  西域,漫漫黄沙、大漠孤烟的地方,贺庭之衣不解带地照料了她数个日夜。她曾在夜里见到他手执书卷支腮瞌眼在她床旁,那书中夹了封信笺,上头隽秀的小楷只有一行字,“庭哥哥,我已嫁人。”
  烛光打在他白晳的面庞上,留下剪影一跃一跃。
  若是没有苏婉儿,贺庭之同陆小月的故事能够写本《东厢记》了。可惜多了苏婉儿,便改写成了《秦香莲》。陆小月喃喃呓语,“你那时候同我说你家中有娘子,我还以为是托辞。原来,是真的啊……”
  我听着很神伤,这个故事到底谁是局外人,或许小月自己也不明白。
  屋檐中有风吹来,缭绕了些酒意,我对楼西月道,“眼下这三人,一个盲了,一个沾染风尘,一个内伤。要医好了不容易啊。”
  楼西月耸了耸肩,“我赞同你鼓吹陆小月出墙。”
  陆小月含混唤了一声,“庭之……”
  我忽然觉得脖上一紧,接着唇上有些湿软,睁大眼睛,见着陆小月的秀脸在我眼前——她,勾住我,亲了一口!
  我大惊,伸手大力一推,直接将陆小月推下屋檐去了。自己脚下踉跄了一步,身子不稳,眼见着要尾随陆小月一并摔下去,张口唤了声,“啊——”
  “师傅,当心!”
  突然,我被人伸手一拉,接着看到楼西月一跃而下,飞身接住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陆小月。我被他方才一拉,换了个方向,直直落入贺府的马厩里了。
  我掉入马厩的草棚中时,脑中只有一个念想:我要将楼西月逐出师门。
  待我从草棚里衣衫不整地钻出来之时,楼西月正倚在门廊边,悠然道,“我已经将陆小月送回屋里了。”
  我正了正衣冠,指着他道,“楼西月,你当真是太有出息了,见色忘义啊见色忘义。我这个师傅白当了。”
  楼西月弯了弯嘴角,笑道,“我方才只是让你鼓吹她出墙,没想到你直接就勾引了。”
  “你应当反思一下,她方才为何亲我不亲你?”语毕,我昂首阔步从他身旁走过。
  回到屋中,我宽了外袍,卸下发髻准备入睡,伸手一摸,发现我头上多了只碧玉发簪,上头纹了朵桃花,我回忆了一番,心想:楼西月相中的东西真的有点娘。
  正文 [〇六]绿萼凋(三)
  月色透过窗棱泄入屋内,将屋中的铜镜笼上一层浅浅的光晕。我躺平在床上,心中澎湃,起伏不已。瞌上眼,脑中就出现师傅那张不染烟尘的面庞,我想陆小月是个至情至性的女子,她能够在心上人面前嘻笑怒嗔,可是我不敢,我怕梦醒,怕梦碎,怕有朝一日连梦也没了。
  窗外好似有什么一闪而过,耳旁好像听到些细碎的声音,清风携入几片新叶,或重或轻地拨弄青石砖。我朝外头望了一眼,只有轻轻摇动的枝桠。我直楞楞地望着房梁,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道不明。
  闭眼佯装酣睡,忍了些时候,倏地睁开眼,什么也没有。如此反复了几回,我也乏了,索性睡过去。
  次日清晨,苏婉儿过来请我替贺庭之把脉。
  与楼西月一并迈入贺庭之书房,里头三卷五经地摆了不少卷轴书簿。贺庭之着了一袭浅灰色长衫,坐于一把古木软椅中,似有倦色,单手撑额。他眸上的白绫布已经取下,我见着了他瞌眼小憩的模样,平静淡然,好似一湾久不见波澜的池面。
  苏婉儿轻轻扶了扶他,柔声道,“庭哥哥,夏神医来了。”
  我走到他跟前,福腰行了个虚礼,“贺大人,在下夏景南。今日来为大人把脉。”
  贺庭之闻言抬头,轻轻上扬了嘴角,睁开眼眸,倚在椅背上,“有劳神医。”
  他的瞳仁,没有半分神采,里头空无一物。我想:他的这双眼睛怕是彻底废了。
  苏婉儿出去吩咐下人做些茶点。我替贺庭之把脉,他脉象细微且紊乱,尔后我看了看他的舌苔和眼眸。我问贺庭之,“贺大人,依在下看,应是中了白淬散。此毒入骨即化,深于四肢百骸中,初时不易让人发觉,渐渐会有眼盲、口涩、耳鸣之症,逐步夺人性命。大人,可是知道与谁结了怨?”
  贺庭之表情依然云淡风轻,仿佛早便知道,片刻之后,他启口道,“若是不能医好,也不强求。神医不用勉力。”
  “贺大人盲了多久?”
  他微微紧了眉心,“不大记得了,差不多半月。”
  “白淬散用绿萼花方能解毒。待在下采回绿萼,再替贺大人布针去毒。”
  言毕,我拉着楼西月出了门,“我看贺庭之一心求死,不想活了。要医好他,先得说服他别轻生。要不然,我辛辛苦苦将他救回来,他再寻根绳子吊死,我不白忙活了么。”
  楼西月眼微眯,“此话怎讲?”
  “眼盲,表示他已经中毒颇深。他面色惨白,且额角有细汗,方才他右手紧握,指节透白,必是毒性已发,正在承受极大的苦楚。但他装,装得好像很生龙活虎,显然是不想让我医好他。”
  我拍了拍楼西月的肩,“世间最难医的是心病。为师将此扭转乾坤的挑战交给你,你去普渡他吧。”
  我想了想,再交待了一些话,“你要唤起他对未来的憧憬,可以同他讲一讲你见过的那些女人,多么的多姿多彩,环肥燕瘦,有红有绿;他现在还年轻,未来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尔后再举例告诉他,他现在绝对不是最惨的,这天底下比他悲哀比他寂寞比他没良心的男人多了去了。让他千万要节哀。”
  楼西月眸含笑意,“你懂这么多,怎么不自己劝他?”
  我一本正经道,“我觉得你同他是一类人,比较容易沟通。”
  “哪类?”
  “白眼狼那类。”我向楼西月投去了寄予重望的一瞥。
  他抖了一抖,接着进屋与贺庭之促膝长谈。
  我在外头候了片刻,屋中有琴声传来,徐徐响起,宛若潮水般向四处流散,拍打在耳畔。我心头舒展: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楼西月同贺庭之果真是那高山流水一般的知己。
  我欲返身而归,见着一袭杏色身影立在院中槐树下,陆小月好似在思索什么,神色柔和,失了往日的蛮横。一声浑重的浊音之后,琴声嘎然而止,好似一把木梳,自中间硬生生折断。
  陆小月一愣,眸中愕然,望着贺庭之的屋子,静立了许久,终是迈步上前,推开屋门。
  贺庭之指尖淌血,他眼前的落霞杉木古琴,琴弦突兀地断了两根,染了血痕好似割在心头上。
  陆小月咬着唇,神色一紧,似有不忍,却踟躇在原地。
  贺庭之望向门口,问道,“谁进来了?”
  陆小月没说话。
  阳光泄淌下来,在她的身后拉下一道长长的斜影。
  这二人默不言语,任由暖风将案上的书簿吹得“沙沙”直响。
  我叹了口气,迈进了屋,与贺庭之笑道,“贺大人,是我,夏景南,我来找楼西月。”朝屋里望了一圈,见着楼西月悠然自得地执了本书,斜靠在软椅上,指尖敲在案上,兴致盎然地读着那本《三朝野史》。
  贺庭之牵了牵嘴角,“楼公子饱读诗书。眼下我眼睛不好,见着喜爱的拿去便好。”
  楼西月终于拨冗抬头看了看我,笑着谢道,“多谢贺兄。”
  我偏头瞅了瞅陆小月,思索了一番,沉痛道,“啊,陆小姐也在啊,昨日夜里西月断不是有意要轻薄你的。原是见着你喝醉了,想将你送回屋里,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若是冒犯了你,我这个做师傅替他向你陪个不是。”
  此言一出,楼西月一顿,陆小月一惊,贺庭之一滞。
  “啪啦——”那《三朝野史》落到地上。
  “你方才说什么……”陆小月眸光扫过来,我顿时觉得背上凉意阵阵。
  我往里屋退了两步,“咳咳,陆小姐莫要动怒。是我管教无方,我徒儿素来风流惯了,做事难免奔放了些。好在昨夜并未铸成大错,还望陆小姐海涵海涵。”
  贺庭之起身,面色黑了下来,沉声道,“小月,我想同你谈谈。”
  陆小月面带浅绯,一掌劈了过来,大声叱道,“我让你胡说!”
  我赶忙拔腿奔向楼西月,躲在他身后。楼西月抬手接了陆小月一掌,反手扶住她的肩,好言好语道,“陆小姐,这里头有误会。”
  我惊道,“啊!楼西月你再趁机轻薄她,我这个做师傅的也帮不了你了!”
  陆小月闻言赶忙看向贺庭之,旋即解释道,“你们休要胡言乱语,毁我清誉!什么楼西月,我压根不认得你!”
  我悻悻地低声道,“陆小姐莫不是忘了,昨夜与楼西月的月下一吻?”
  贺庭之一抖,双眉紧蹙,面带薄怒,开口道,“夏神医,可否将你的弟子带出屋去。贺某有事与我娘子商谈。”接着,他提高了些声量,吩咐下人道,“来人,送客!”
  他拂袖背过身去。
  陆小月立在原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片刻之后,她转身欲出门。
  “你站住。”贺庭之一字一顿对她道。
  我本来还相当地恋恋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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