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他道:“你说来听听。”
  我道:“这句话,其实是两个好朋友在上战场前的约定,同仇敌忾,不离不弃。”
  他举起酒坛道:“就像我们俩?”
  我亦举起酒坛与他相碰,带着坚定道:“就像我们俩。”
  转眼便是阳光普照,庄严肃穆的城门前,盔甲刀剑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最前方一人一身银甲,跨坐在战马上,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我站在城楼上仰头灌下一大杯酒,遥祝他得胜归来。他不经意瞥了我一眼,举起手中长剑,对着三军高声喝道:“出发!”
  将士们齐齐将手中长矛举起又放下,一声又一声呐喊响彻云霄:“必胜!!必胜!!”
  我目送他渐行渐远,直到连头上的红缨也看不见了,手中攥着他临行前一晚送给我的手帕,上面工整隽秀写着八个字: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本来此时无比豪迈的八个字,在我看来却十分刺眼,手帕上的颜色恍恍然只剩下一片白——满目都是苍白。我越看越心惊,一睁眼便醒了。
  窗外已是阳光满地,但晨光依旧,却似物是人非。我眼前没有了三丈豪情,没有了万军齐发,只剩雅致清静的一个屋子,以及屋外垂柳飘摇的苏州。
  每次梦见他,我都觉得很伤感,从骨髓里透出来的伤感。
  一切打点完毕,我到隔壁屋子去找慕容与,一来与他辞行,二来邀请他到我家小坐。
  但,当我推开房门的一刹那,便傻在当场。
  一个粉雕玉琢白里透红的奶娃娃一把抱住我的腿,大眼睛水汪汪地一直瞧我,还将满嘴口水都擦在我裤子上。我心里一紧,越看这娃娃越觉得可爱,便蹲下来捏他的脸:“你是谁呀?姐姐抱抱你可不可以?”
  他立刻眨巴眨巴眼睛笑逐颜开,举起两个小胳膊道:“抱抱。”
  我将他抱在怀里走进屋子,慕容与正坐在桌前品茶,他那双细白的手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对我笑道:“你来了。”
  我道:“你屋里怎么有个这么好看的奶娃娃?简直像刚出锅的白面大包子。”
  慕容与道:“还是鸡肉馅的,是不是?”
  我疑惑道:“你怎么知道?”他笑而不语,怀中奶娃娃却忽然冲他伸出小手,吐出了一个非常惊悚的字眼:“爹……”
  第12章 第五章 烟雨平生(二)
  从白面包子小嘴里蹦出那个字开始,我便石化在当场,满眼都是亮晃晃的“爹”在脑子耳朵里飘来飘去。
  慕容与见到我这傻样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起身将白面包子抱在怀里,还顺便用大拇指将他嘴边的口水揩掉。那爱怜宠溺的样子在我却怎么看怎么刺眼。
  慕容与单手抱着孩子,望向我道:“秀秀,我一直有件事想告诉你。”
  这时,门轻轻响了两声,转头看去,一位鹅黄色轻衫的美人捧着托盘笑盈盈地走进来,见到我,整个人一愣。她将托盘放在桌上,对慕容与笑道:“与哥哥,这位便是姐姐?”
  慕容与亦向她微笑,转眼对我道:“秀秀,这是户部冯尚书的女儿冯云卿。”
  冯云卿满面笑容牵起我的手道:“姐姐叫我云卿吧,”上下打量我两眼,又点头称赞道:“储翎郡主果然不愧为江南第一美人,我见犹怜。”
  我不动声色收回手,也笑道:“不敢当。我长这么大只有一个姐姐,却从来不知道还有个妹妹,冯姑娘怕是认错人了。”
  冯云卿脸色微红,立刻收起笑容,面带歉意道:“姐姐不要生气,是我一时鲁莽……”
  这时门外忽然跑进行色匆匆的刘全,还未进屋便焦急地道:“少爷少爷,小少爷不见了!”
  待看清屋内情景,他张着嘴巴半天也合不上,愣愣道:“少爷……少夫人……董姑娘……”
  他每说一个字我的心便跟着向下沉一分,直到沉到最底,我冷笑着回头对慕容与道:“慕容与,你要告诉我的便是这件事?受教了!”
  那屋子我多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少夫人三个字像三把利刃毫不留情地扎在我心尖上。好,好一个慕容与,好一个娇滴滴的少夫人!连儿子都这么大了,他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我若是再上他的当,就是一头脑子灌了铅的猪!
  呀呀个呸的!
  人在愤怒的时候往往也认不得路,我迎面和一人撞了满怀,正在气头上,看也不看地骂道:“你走路不长眼睛啊!”
  那人看着我半天没出声,定睛一瞧,我滴妈呀,居然是顾小五!真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勇者胜,我眼角眉梢一并挑起来,仰头对他道:“顾小五!你又来找揍么?”
  顾小五傻傻地看着我,断断续续道:“你……你是……董三?”
  我见他如此惊诧,顿时信心倍增,叉起腰道:“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种和我打一架才是男子汉!”
  顾小五吱唔道:“多年不见,你、你怎么变成女人了?”
  我道:“放屁,分明前几日刚见过,你怕了想认输便直说!”
  顾小五收回错愕道:“算了算了,我不和女人一般见识。哥哥请你喝杯茶怎么样?”
  我道:“说请我,这次不许赖账!”
  顾小五嘿嘿笑道:“我哪敢跟你赖账,走吧走吧!”
  进了茶馆,我犹自怒气未消,顾小五一改往日嚣张跋扈的模样,时不时用眼睛瞟我。
  我将整杯茶一口灌下肚,对他道:“你总看我干什么?”
  顾小五道:“幸好,你是姑娘,这些年我果然没有看走眼。”
  我道:“什么?”
  顾小五道:“三儿,还记不记得你走那天哥哥跟你说的话?”
  我眯起眼,道:“你是说……你知道我是怎么走的?”
  顾小五傲然道:“嘿!说这话可是你不地道,虽然当初你拒绝我,可这些年我也没去长安找你不是?”
  我越发震惊,不动声色道:“这些年你怎么过的?”
  顾小五道:“你刚走不久,我娘便给我安排了亲事,”他看我一眼,嘿嘿笑道:“我以为自己此生注定断袖,不能害了人家姑娘,便拒绝了。那段日子我真恨不得飞去长安见你一面。”
  我道:“后来呢?”
  顾小五喝口茶,道:“后来两年里,我发现,除了对你,我居然不断袖!等我差不多将你忘了,便成了亲,谁知你竟是姑娘!我儿子都三岁了!”
  我道:“既如此你从前为什么经常揍我?”
  顾小五挠挠头,道:“刚开始我只觉得你长得女里女气,又喜欢横着走路,那时候年纪小便总想揍你出气,可你居然每次都打不过我。时间长了,我不揍你就手痒,几天见不找还想得慌,所以你不来找我,我便故意去找你,但见着又舍不得打,我才知道出事了。”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其实断袖也没什么,我认识一个江湖中人,你若果真断下去,我还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我问他:“成家便须立业,这几年你有没有发财?”
  至此我还可以笑出来,但顾小五说完接下来的几句话,我彻底笑不出来了。
  只见他长叹道:“前几年走货确实赚了不少,后来南宁王不明不白死在天牢里,江淮一带便换了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虽然储翎郡主的姐姐嫁进皇宫成了贵妃,南宁王的面子他们不敢不给,但还是活生生从我们身上扒下一层皮,这几年越发不好赚了。”
  我只觉脑袋翁的一声,白着脸道:“……你说什么?”
  顾小五忙关切道:“三儿,你怎么了?”
  我顾不得其它推开桌子便跑。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我爹怎么可能死?我姐姐怎么可能嫁进皇宫那个吃人的地方去?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用尽全力朝南宁王府的方向跑,直跑得喉咙发甜,眼冒金星。
  我趴在墙边喘气,不由自主便笑了。南宁王府依旧矗立在眼前,大门依旧巍峨,围墙依旧高耸。我一回到家,爹还会坐在红木椅上喝茶,娘还会给我煮皮蛋瘦肉粥,姐姐还会常常独自呆在房里绣花,有时候,爹会无奈地道:“你呀,怎么和你姐姐一点也不像呢?不过这样也好,女孩子就该出去见见世面。”
  我迫不及待地奔到大门口,迎接我的却不是和善可亲的管家陈伯,只有两柄交叉相叠的长枪,与握着它们的士兵一样冷酷无情。我红着眼睛怒道:“让我进去!你们凭什么挡在这里?”
  一个士兵面无表情道:“南宁王全家获罪,外人不得入内,强入者斩!”
  我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外人不得入内!我不是外人,我是储翎郡主!让我进去!”
  那士兵喝道:“放肆!假冒郡主,罪加一等!”
  我不顾一切推开兵刃向里闯:“我为何要假冒郡主?这是我家,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另一个士兵怒道:“大胆刁民!再不知悔改,休怪刀下无情!”
  我死死抓住枪杆,瞪着他道:“南宁王犯了什么罪?为何要禁闭王府?今日我死也要闯进去!”
  那士兵“大胆”二字刚喊了一半,我便觉得后劲一痛眼前一黑。
  睁开眼时,又回到客栈。
  慕容与负手站在窗前,白衣黑发,清雅不似凡人。
  我心下愤恨,眼泪不停从眼眶里向外涌,哑着嗓子道:“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慕容与背影一僵,缓缓转身望向我:“秀秀,跟我回长安吧。”
  我吸吸鼻子道:“我爹……死在什么地方?”
  慕容与道:“天牢。”
  我道:“我不去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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