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慕容与一言不发,静静地站在原地。我冷笑着继续道:“天牢,皇城才有的天牢。他们不敢在苏州动手,说明这里很安全,我为什么还要去长安送死?我的家人娘亲还在南宁王府受苦,我为什么要抛弃她们离开?”
  过了良久,慕容与道:“好,不回长安,我便在苏州陪着你。”
  我道:“不麻烦慕容大人,旅途劳顿,水土不服,大人还是带着妻儿快些回长安吧。”
  这本就是赌气的话,却不想慕容与竟气得发抖。他缓缓走至床前,捏起我下颌道:“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你究竟将我看成了什么人?为了你不顾危险不要性命,你竟从未相信过我!”
  他眼眶泛红,恨恨松开我,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说:“我慕容与今生最大的错误,便是爱你。”
  我越来越感到绝望。
  当初金鸾抱着金钰和连眼泪都哭不出来的绝望,我如今总算体会了一把。世间还有比我和他更可笑的关系么?口口声声说爱我,却和别的女人生孩子,短短相处几日,他为什么爱我?
  我只觉得天下所有一切都是个笑话,爹不在了,姐姐进了宫,哥哥又脱不开身,只有我是自由的。不管前段时间因何而病,这次都一定要振作。我既然活了下来,便要好好活着。
  挣扎着从床上下来,穿上鞋子向外走。天与地都在旋转,头痛欲裂,心口还堵得难受。
  我只有一个信念,便是走出这间屋子,离这里远远的。还记得城外有座破庙,我今后可以在那里住,但就是不要住在这!
  再也不要见到慕容与,再也不要见到那个娇滴滴的冯云卿,再也不要见到南宁王府……
  颤抖着伸手开门,眼前又黑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捏住把手便觉得喉咙一甜。
  恶心之感席卷而来,伴随着剧烈痉挛,我一口血喷在门上。周身软绵绵没有一丝力气,或许,时辰到了吧。
  我在病中经常有这种感觉,虚空中仿佛见到爹在向我招手。我满心欢喜走过去,爹却不在那里,回头一瞧,一个总角小人故作老成地睥睨着我,对我道:“你怎么笨得在哪都被人欺负?我以后不让人欺负你了,好不好?”
  我忽然变得比他还矮,仰着头道:“那你敢到麻花巷找顾小五单挑么?”
  小人鼓起腮帮子道:“有什么不敢!走,我们现在就去!”
  我笑着跟在他后面大声道:“与哥哥真好!与哥哥最棒了!”
  第13章 第六章 大莲花(一)
  都说世上有一种感情叫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这样未必不好。
  曾几何时,我便如此刻这般撕心裂肺地痛。整颗心好似一盏落地的琉璃杯,眼睁睁碎成无数片。我努力想把它们捡起来粘好,却又深深地刺进肌肤里,直达骨髓。
  朦朦胧胧间,又到了那座花团锦簇的院子,我望着他的背影许久,终于忍不住顺着九曲回廊走过去,对他道:“喂,你是白莲花成了精么?”
  那人闻言回眸,风雅绝代,清华灼灼。
  自那以后,我便控制不住地喜欢他。可最后,他给我的究竟是什么?
  一包香囊缀着流苏,精致且美丽。
  美丽的东西永远带着最尖锐的刺。
  我将香囊交给刘全,微笑着对他道:“我很喜欢这个味道,你去城南药铺问问配方,小事不用告诉少爷,回来有赏。”
  刘全接过香囊乐颠颠地走了,我却悬着心胆异常彷徨无助,如果里面有我不想见到的药,该怎么办?
  漫天卷舞的狂杀里,梁覃突袭中计,被重重匈奴蛮将包围,浑身是血。我找到他时,他还有一口气。
  将他拥在怀里,放声大哭,我从未如此绝望过。
  我对他说:“梁小四,说话不能不算话,如果你能好起来,我就嫁给你……”
  梁覃望着我的眼神依旧清亮,唇角还挂着微笑:“秀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的梁小四,英资勃勃气宇轩昂的梁小四……
  他就这样躺在我怀里,再也没了温度。
  遍地尸体,狼烟萧萧,我死死抱着他,直到那个一直高雅如莲花一样的人出现。
  慕容与的书房就如他的人一样风雅。我顺着窗户翻进去,看见书案上一张纸条用十分熟悉的蝇头小楷,写着:“鹊有巢,鸠居之,子于归,两成之。”
  我偷偷将这张纸藏在怀里,跑去问慕容与:“这是什么?”
  慕容与面无表情将纸条放在袖子里,对我道:“我喜欢写小楷,练着玩的。”
  我摇头笑睨着他道:“不对……这不像你的字!是不是背着我在外面勾搭小姑娘了?”
  慕容与温润一笑:“我用得着么?”
  我想了想,点头道:“也是,除了我,谁会这么傻的喜欢你?”
  我跪在慕容与面前,哭着乞求他:“不管你我之间有何恩怨,求求你救我爹,求求你……”
  慕容与居高临下望着我,九天神祗不过如此。
  一间无比阴暗的屋子,却坐着异常雍容华贵的女人。她美得丝毫不受年龄束缚,青丝三千,明眸玉颈。
  我永远记得,她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世上最冰冷的话:“我见不得死人,你把药拿走自行解决吧。想想你的养父养母,不要让我失望。”
  一纸配方,最顶端“麝香”两个字刺得人眼睛发痛。我擦擦眼泪,紧紧攥着它,提笔写道:“今生今世,永不相见。”
  怀里揣着药瓶,这瓶药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取仙鹤头上一点红之意,名叫“鹤顶红”。
  我跌跌撞撞从学士府中跑出来,爬到当初送别梁小四的城楼上,豪气万千将瓶中之药一饮而尽。
  掉下城楼的最后一刹那,我见到大哥那双充满惊恐和愤怒的眼睛。
  此时此刻,我能做的只有微笑,即便马上就要离开,也要让别人知道,我走得很开心……
  多么希望,一觉便这样睡过去,从此断情绝爱,再无红尘纷扰。我恨透了自己,既然费尽千辛万苦活了过来,既然受上天眷顾选择忘记,为什么还要再想起来?
  醒来时,慕容与紧紧握着我的手,神情憔悴地守在床前。
  他的手紧得似乎生怕我离开。
  我心中冷笑,事已至此,还做这些给谁看?你当真虚伪至此了么?
  用尽全身力气将手抽出来,慕容与才发觉我醒了。
  我看也不愿看他,将头转向另一边道:“大莲花……我们回长安吧。”
  慕容与在身后一动不动,似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我又道:“如果当初你不带我去见皇上,我现在是不是该叫你‘姐夫’?”
  自嘲地笑了笑,我继续道:“太不幸了,慕容大人。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你其实也很痛苦吧?”
  沉寂了许久,慕容与才压抑着声音,无波无澜道:“……明日便启程回长安。”
  我道:“我恨你。”
  慕容与站起身,道:“就算你恨我,我也不会再放你走了。”
  我一个人躺在房间里,望着天发呆,心中好似堵了一块大石头,将眼泪都堵了回去。
  慕容与……
  我和他的恩恩怨怨,原来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那年我只有五岁,留着口水满地跑的年纪。
  爹请了先生教我和姐姐读书认字。姐姐从小便是大家闺秀,足不出户,不像我,小小年纪便十里八乡的小孩牙子打了个遍。这种事我爹从来不管,他觉得女孩子就应该硬气些,免得将来被人家欺负。
  我和姐姐是双生子,非但长得不太像,性格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哥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被送到武当了。我一直觉得爹是个神人,思想见地很开明不说,又深谙官场之道,否则朝廷里那么多开国元勋,也不会单只有我爹一个异姓王爷。
  有一天,我和一帮小孩子在城东小树林里掏了个鸟窝,我奋勇当先披荆斩棘抢了两个鸟蛋,回家时头上还顶着两根鸟毛。
  刚进院子便被突然出现的姐姐拉到一边,她悄声告诉我:“秀秀,今日家里来了客人,你快去洗澡换身衣服,免得被客人笑话。”
  我举起鸟蛋给她看:“谁敢笑话我,我就把鸟蛋扔在他脸上!”
  姐姐眨巴眨巴大眼睛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凑过去道:“姐姐,这是今天我掏来的鸟蛋,送给你一个。”
  她接过土白色的蛋,好奇地问:“怎么比鸡蛋还小?”
  我道:“鸟蛋本来就比鸡蛋小,你回去放在被子里便能孵出小鸟。”
  姐姐看着鸟蛋,摇头道:“还是算了吧,将它孵出来,它也没有了娘亲,倒不如永远做一个蛋。”
  我换上许久不穿的女装,和姐姐一块来到前厅,才知道她方才为何欲言又止。
  爹旁边坐着一个打扮与先生十分相似的人,那人还很年轻,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他的长相,但一见到他,我便想起先生教过一篇古文,里面有一句话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龙章凤姿。”
  爹向我们招招手,对那人道:“这是我的两个孪生女儿,三思和三秀。”他对我们道:“快向慕容伯伯问好。”
  我和姐姐恭恭敬敬向他行礼问好,他笑起来很随和,对我们道:“免礼免礼,我给你们介绍一个哥哥认识好不好?”
  姐姐低下头不说话,我道:“好啊!哥哥在哪?”
  那人转身道:“与儿!”
  没想到他身后站着一个小孩,闻言走出来,一双眼睛清清亮亮的。
  姐姐把头低得更往下,我跑到爹面前,小声对他道:“爹,这个哥哥长得真好看!”
  爹听后大笑,对那人道:“慕容兄见谅,我这个小女儿被宠坏了,有什么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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