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皇上开恩,国宴即家宴,赴宴不必穿正装,平常点好。
万岁爷已发话,再有人穿正装便是不识抬举,我和姐姐也穿着生平最华丽的衣裳上了马车。于我而言,女装已是遥远时空中许久不曾接触过的事物了。
纷纷繁繁一层又一层的裙子,还有披肩,外套,披风;头上缀满了银钗金步摇,恨不能走一步晃三晃。
那时我决计想不到,我的生活,从此都不一样了。
上阳宫里人并不多,除了皇上的五位皇子四位公主,还有四位朝中老臣,就是与这些人丝毫不搭调的我们姐妹俩。
还有一个人,便是慕容与。
他挨着父亲慕容明德,在我对面列席而坐。
梁小四离我不算远,还时不时朝我挤眼睛。
最后,万岁爷来了。
明黄色的随身龙袍将他衬得越发威严高贵,一步一步沉稳踱来。众人起身跪拜,道过平身后,他却不经意间向这里瞥了一眼。
万岁瞥人,连停顿都不曾有,我却傻愣愣顿在原地。
怨不得戏院茶馆初次相见,便觉此人威仪气势不同寻常,原来东郊围猎时远远瞧见万岁一身戎装,最后竟没有认出来。
皇家用膳,想必除了皇上自己,其余人大多食不知味。
小心翼翼用完膳,又赏了几曲歌舞,万岁爷便到了兴头上,朝身后的太监点头示意。这人我也认得,便是那日雪中相邀之人。
只见他捧出一轴明黄圣旨,当众宣读道:“南宁王府二位小姐接旨!”
第17章 第七章 梁小四(二)
我二人惊诧有余,连忙上前跪地接旨。
那公公继续宣道:“南宁王忠心为国,鞠躬尽瘁,奋武揆文,国士无双。朕念其久居江南,统筹兼顾,正士镕经,特赐其女董氏三思,董氏三秀羊脂玉如意一对,南海珍珠一斛,玛瑙、翡翠串珠各两副,四海升平琉璃屏风两张,黄金、白银各千两!”
“加封储翎郡主董三秀公主衔,其姐董三思昭媛郡主,钦此!”
谢恩接旨后,万岁爷和颜悦色道了声平身,转而笑对我道:“户部侍郎行事稳妥,前途无量,朕便喜上加喜,将你许配给他,你看怎么样?”
我心里猛然一紧,向慕容与望过去。
他亦平静地与我相望。
未待我开口,便见一人离席撩袍跪拜道:“臣慕容明德叩谢皇上圣眷,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慕容与也在慕容明德身后缓缓下跪谢恩,我见势已成,方要谢恩,猛然听到身后一人道:“父皇!”
回头看去,梁小四满脸通红拔地而起,面前酒盏翻倒,美酒顺着桌沿滴答滴向下淌。
万岁爷抬眼:“老四,你有什么想说的?”
梁小四垂首道:“儿臣不敢。只是储翎郡主年纪尚轻,慕容大人又初任侍郎,谈婚论嫁或许为时尚早。”
万岁爷道:“不早了,说起此事,朕倒想起兵部近来征军,你过几日便去报道吧。”
梁小四欲言又止。
那公公道:“董三秀,还不快跪地谢恩!”
当晚回到南宁王府,三更天已过。
坐在铜镜前,姐姐将我头上朱钗一支一支拆下来。扮久了男装,像这样任青丝流泻我还有些不好意思。
她一缕一缕轻轻为我梳头发,哽咽道:“真想不到,只知道满地跑的小丫头,如今也快嫁人了。”
我羞涩地道:“姐姐~~~~~!”
从小到大,姐姐只要一委屈就会躲起来偷偷抹眼泪。
我们姐妹两个虽然性格迥异,但毕竟是一胎双生,心有灵犀,我有什么事情都说给她听。
遇到难事,姐姐还会帮我出主意。
有一次,我将张福生的门牙打掉了,他咧着豁牙子回家找娘,他娘见自己儿子门牙没了,抱着他哭天呛地要来找我爹娘算账。
那还了得,如此王府的脸面都丢尽了
我顶着一个青眼眶扭扭捏捏去找姐姐,姐姐叫丫鬟偷偷拿来一只煮鸡蛋,边给我揉边道:“你怎么又出去打架了?”
我道:“哼!那狗/日/的张福生想做顾小五的抓牙,企图给我点颜色好去邀功,美得他大鼻涕冒三泡!”
姐姐皱眉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钱叔平时对我们最好,待会他娘找来你便说你爹是钱叔吧。”
我道:“姐姐,你可真聪明,我怎么没想到钱叔!”
钱叔是南宁王府上下最老实的人,彻彻底底的老实。
王府里每人每日的口粮都是钱叔采办的。
据说他也是我爹的老部下,从长安跟到苏州来的。
张福生他娘带着张福生气势汹汹从王府后门闯进来,我便躲在钱叔身后,他娘二话不说上来一顿挠。
那之后,我在厨房里摘了半个月的菜。
不是我自觉,而是因为我实在对不起钱叔,从那以后,不下十几个孩子的娘都闯进王府抓着他连骂带挠。
可怜钱叔一个七尺男儿,一辈子打光棍,到头来偏偏遇见了我。
不过,钱叔无儿无女,可总算体会了一回为人父母的感觉。
姐姐出的好主意。
今天,我被万岁爷赐了婚,亲家又是慕容与。
姐姐边为我梳头边抹眼泪,我知道她是在替我高兴。
当年万岁爷方登基不久,我爹便自请赴江淮执政。临走前,万岁爷礼贤下士降临王府。
我们姐妹俩还不足三月,被他抱在怀里。我从小就显现出了不同于一般女孩的特质,对着万岁的龙脸啪叽亲了一口。
万岁顿时龙颜大悦,当即封我为储翎郡主。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郡主我熬成了公主,姐姐也终于熬成了郡主。
我心里也很高兴,皇上给我赐了婚,离姐姐指婚的日子也不远了。
我猜测得果然没错。
爹和娘原本打算第二年末才来长安,这下却不得不提前大半年。
都说天威难测,凡人的生命便如蜉蝣般短暂易逝,昙花一现。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虽没这么夸张,但翻手为云覆手雨,便是帝王。
圣旨是在年初五午时到南宁王府的。
接了旨,我和姐姐便傻傻地跪坐在地上。手里明黄色卷轴像除夕夜那晚一样晃眼,上面用小楷清清楚楚地写着:封南宁王长女董三思为贵妃,封号冠姓,拜从一品,三月后入宫。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姐姐等来的婆家,却在那个吃人不眨眼的皇宫里。
自古宫怨悲歌一代又一代地传,班婕妤做《怨歌行》,一句“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道尽了后宫嫔妃的辛甘酸苦咸,个中滋味,我一直以为离我十分遥远,却不知,从除夕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命运便已奏效。
事情来的太突然,总是让人有些接受不了。
姐姐这几天总一个人闷在屋里,常人都道嫁入皇家便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但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才知道,那里就像一只黄金鸟笼,再华丽也只是一个笼子。
这天,我闷闷不乐在大街上晃荡。很长时间没见过梁小四了,我打算去贤王府找他。
很不幸,梁小四不在王府,问了在哪里,看门的支支吾吾也说不清楚。
我越发烦闷,转身去学士府找慕容与,好巧不巧他也不在,学士府里的人反倒像看妖怪一样看我。
没有熟人作伴,我悻悻地回了南宁王府,温管家却告诉我,姐姐出去了。
我心道,嘿!今天奇了怪了怎么一个个都不着家?
不过姐姐这几天难过,是该出去走走。
傍晚一过,她才红着眼睛回来,一句话不说,还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这种时候,全府上下都只有三缄其口。
晚上,我捧了一坛酒坐在后花园里对月畅饮,天寒地冻还别有一番滋味。
喝着喝着,不知何时竟多了个人。他也捧着一坛酒,一声不吭地喝。
我半睁着眼睛对他笑道:“梁小四,你这人好不地道!”
梁小四仰头灌了一口酒,摇摇晃晃坐在我身边:“你愿意嫁给他吗?”
我想了想:“我……愿不愿意嫁给他呢?”
梁小四笑了,越笑越大声:“你喜欢他是不是?你喜欢他!”
石桌上自有四只酒盏,我将其中一盏递给梁小四,梁小四在我耳边道:“明明是我先遇见你的……”
第二日醒来,头昏昏胀胀地疼。
中午时分,慕容与来了。
和他一块来的,还有两只鸡。
只见他满面柔情春风一度,对我道:“同乐坊开局了,要不要去斗鸡?”
他这一笑如桃花盛开,直看得我心花怒放。
皇上圣明,怎么就将我指给了慕容与!他居然连我喜欢斗鸡都知道!
自打来了长安,我便一直憋着一口气,不管看到公鸡母鸡心里都痒痒得难受。
从前在苏州,我打不过顾小五,但最能让我扬眉吐气的就是斗鸡。顾小五揍人称王称霸,可一到斗鸡便像个蔫老鼠。
他这人有个最大的缺点,就是不会挑鸡。
其实挑选斗鸡很简单,抛去毛色体态,最重要的还是看眼神。
一只厉害的斗鸡,其眼神里透出的气势是别的鸡无法比的。
顾小五的眼光和他的人一样庸俗,只知道选个大健壮的,却忽略了最关键的地方。因此他的鸡见了我的鸡总像耗子遇见猫,灰溜溜地被啄得头破血流。
长安虽然有专门斗鸡的地方,但一来我没处找好鸡,二来没有顾小五这样既傻且呆的对手。
再看慕容与送来的两只鸡,毛色鲜亮,孔武有力。
最主要是那犀利的小眼神,亮得像两把刀,甚好甚好。
我瞧了瞧慕容与,直点头,果然是他挑出来的好鸡!
我二人去同乐坊斗了一下午鸡,赢得毫无悬念。
很久没这么乐过了,慕容与也很高兴,从见到我那一刻就开始笑,一直笑到半夜站在南宁王府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