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女生抬起红通通的眼,还是感激。
“转山修的是五百年轮回的缘,多难得有喜欢的人在身边,要加油哟!”小小将巧克力塞到了女孩手中,笑着继续赶路,开心的模样。
孟宇跟着她走了一段后回头,见女孩在男友的搀扶下又开始赶路。
到第一天驻扎的寺庙时,同伴们都没了调笑的心情,因为大家都知道明天的路程才是最艰难的,草草吃了东西就都准备休息,除了情侣外海单出来一对男女,或许是见着一路上孟宇同小小的互动,就将他们编到了一个帐篷。
深呼吸也弥补不了肺部稀缺的养分,孟宇的头持续地痛,身体难受但精神却奇异地满足,或许苦行僧就执着于这样的心境,他强迫自己睡觉,因听到一旁小小的呼吸而感觉心中安定。
凌晨时,陈孟宇被冻醒,看到睡袋口因自己呼吸的湿气而结了一层薄冰,旁边的人已经不见。走出帐篷,看到小小坐在寺门口发呆,他也坐了下来。
远处的雪峰在晨光中染上绯红,已有朝圣者叩着等身长头,坚定前行。
小小裹着的仍是那件大衣,到此时孟宇才看清,衣服是男式的学生外套,很旧的款,长长地拖在地面。她静静地坐着,脸上是模糊的笑容,孟宇看到她的睫毛上凝着白霜,忽然想起那木措寒冷的星光。
“小小,”他第一次这样叫她:“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小小温顺点头:“好。”
“转山修的是五百年轮回的缘,多难得有喜欢的人在身边,”孟宇微微一笑,他声音低醇温和,又一遍地重复:“多难得有喜欢的人在身边。”
小小转过头,头一次认真地看这个途中新认识的朋友,他五官透着书卷般的清秀,这是个好看的男子,而且有着安稳的气息。
她站了起来,像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深意,用手遮着眼望向渐渐升起的太阳:“这里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为什么阳光都不温暖?”
“洛小小,假如你单身,是不是可以做我的女友?”
小小低下了头,所以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半晌,小小转过了背:“我有过孩子,结了婚,我不适合你,也不会喜欢你。”
料到了她的拒绝,没有想到她拒绝得这样彻底,并且有着那样的理由。孟宇看着小小年龄模糊的脸,还有少女的轮廓,难以接受。
第二日的路程需得走过三个陡坡,三极分别为地狱,牲畜,饿鬼,人渐渐多了,或许是大家将这一段想得太过艰难,真的走过时反而平静。
脚重得像铅,每抬一步脚踝都拉扯着肌肉酸胀地痛,只知道路在前方,可不知尽头。手机在山上已经不管用,与外界彻底断绝了联系,没有任何属于现代的声音,一步一步地走,像走过时间洪流,走在远古,与千年前的人一样,共一个信仰的仪式。
第一次休息时,大家都觉有了别样的心境,年迈的藏族老人正从他们身边拜过,满地沙砾,他们隔着厚鞋底尚觉搁脚,可老人毫不犹豫,虔诚下叩,沧桑的脸上有着通透的光芒。
“他们这样叩等身长头转山一圈,得二十天,”小小合掌一拜:“我敬佩他们的隐忍,生存尚苦,却能将一生都交付给自己的信仰。”
“一个有信仰的民族是有所寄托的,会更加坚韧,不比现在许多人,寻了一辈子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小小默默地看着他,若有所思,忽然笑了:“陈孟宇,你是个很好玩的人。”
经过天葬场时,大家都扔下了一些随身的小件,象征丢下了今生罪孽,从头再来。大队伍走过之后,小小还跪在那里,孟宇与她隔了一步之遥,见她自毛衣内扯出一根银色链子,上面串着一个戒指。
细细的银戒指,因年岁已久,有些发黑,花纹都模糊。
小小的面上淡淡地,不觉忧伤也无留恋,自颈上摘下。
她的嘴里喃喃说着什么,孟宇听不清,只见她一面说一面脱下了身上的大衣,也扔下。在孟宇以为可以的时候,小小取出了随身的刀,在手腕上利落划下,孟宇惊得上前一步,见伤口不深,只是殷红的血滴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小小不觉痛,又用刀割下了一束发,齐齐放在台上,手一用力血就滴得更快,孟宇连忙捏住了伤口:“你想要了自己的命吗?”
“我的孩子——”小小浅浅地笑,眼中的哀伤也不掩饰,直直地,像一双手掐紧了孟宇的心:“我什么都没留住,我的骨血,我的毛发,我来替她,要造孽也是我造的,不都说转一次山,消一世罪孽?我将这辈子的罪孽都消了去,如果还不够,我就再转,将上辈子,上上辈子的罪都消了,是不是心里就平静了?”
她有些语无伦次,可孟宇听明白了,扶着她坐到了一边,帮她把伤口简单包扎,抬头就见她满脸的泪水。初时小小还只是低低饮泣,过会儿抓着孟宇的衣嚎啕大哭起来,惹得行人张望,孟宇说不出的尴尬,可这样的尴尬里还有心痛。他不否认自己的退却,在情感上他的确有洁癖,洛小小心里住着人,扎根极深,更已嫁做他人妇,这样的女子他即便是动心也不会再招惹。
只是他见过那样多女人的眼泪,没有试过像现在这般每一滴都烫在他心头,洛小小,他自己都还说不上她哪点特别,就被打动。
或许每个人一辈子,都会有一个逢魔时刻,碰上了,注定着魔,寻不着根源,说不出就里,逃都逃不掉。
该是哭得太过,小小开始呕吐,一阵一阵地干呕,脸蜡黄还透着灰,像是下一刻就要晕倒。孟宇手足无措地扶住她,若是平时,他能背着她去拦辆车,但在这陡峭山道之上,他除了抱住她,没有能力做任何事。
过了半晌,小小吃了应急的药,喝了水,才缓和些,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靠着孟宇缓慢地追赶大队伍。一回头,那件伴随自己数年的大衣堆在一边,已有旁人扔了新的东西在上面,忽然感觉那不再是自己的东西,就宛如这么多年的往事都不是自己所有。
山风呼啸,余音在空谷中缭绕,小小仰首看着灰暗岩壁间隔的天空,阳光冰凉刺目,那一刻,有顿悟的清明,只觉之前所执着的记忆,不过是时间走后的回声罢了。
海拔愈发高,小小的脸色灰败,连孟宇都看出她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可她仍旧步伐坚定。孟宇认识过坚强而精致的女子,走入旁人眼中的绝路尚能顽强前行,可洛小小与她们从俗世打磨所得的坚定不一样,她强势的意志力有着天然的凛冽,犹如本能,平顺之时或不能察,越至难途越旺盛。若是他人已虚弱如斯,孟宇的脑海会浮现各种转山途中送命的传闻,可他看着小小,却坚信她能走到最后。
5800米的卓玛山口,经幡翻滚,也意味着攻克了最高点,若有力气众人都是要欢呼的,可在此处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欢喜略形于色,更多膨胀在心房,继续脚下的路才是正事。
下坡路更为陡滑,可心中明了目的地所在,感知曙光,在艰难滑行里众人也有了笑容。有体力好的干脆要一鼓作气走完全程,可大部分人还是留在了驻扎地,夜里因极度困乏在严寒中仍旧安睡。第三日的路程相对已可称为平坦,大家说说笑笑,还拿着孟宇小小打趣一番,到下午终于看到高耸的旗杆。
有欢欣留影的,有吼着要洗澡喝热茶的,小小拣了块大石坐下,在包里翻腾,朝孟宇招招手。她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一如既往的灿烂,一面说一面将东西递到孟宇手里:“这是我的护照、身份证,钱包里有银行卡,密码是791….”
孟宇慌乱地接住了洛小小软下的身子。
卫生所,简陋的病房。
输液的小小仍紧闭着眼,孟宇坐在一旁用温水替她仔细擦着面上的污渍。第一次仔细打量着她的面容,酣睡的姿态,清秀沉寂,微弯的唇角即便不笑也带着欢喜的弧度,喉间鼻息因厚重呼吸发出呼噜的声音,很孩子气。
他看了她的证件,24岁的女子,容颜还停留在十八九岁,舒张的毛孔淡淡的色斑都散发着青涩气息。
24岁,还能勉强被称做女孩,可她已成婚,还有过孩子。
孟宇不愿将她想成那些不知珍爱自己的鲁莽少女,因年少就无所顾忌地张狂,随意糟践青春。可只这么端详,直觉也告诉他这个女子与他不在同一个世界,他该抗拒她无知无觉的侵略,终是力不从心。
来时被年老的医生狠狠责骂,说他竟敢带身体这样羸弱的女友来转山,他注意到医生用的是“羸弱”——他以为只会用于书面的词语,然后因为女友二字而莫名窃喜。
小小晕倒前要自包里抽出的是一本自制的病历夹,复印了多个医院的病历卡,相异的纸张,不同医生的字迹,详细记录她周身的毛病。订制的人很细心,但凡有需要格外关注的地方,都用红笔勾勒出,附有记录,对哪些药物过敏,服用何种药物会有怎样副作用,什么程度无碍什么症状需格外关注。
孟宇反复地看那些笔迹,他知是出自男子之手。这些病历卡里最早的一张医生这样写着,洛小小,女,12岁,12岁的洛小小该是什么样子?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一个“他”陪在她身旁。有男子笔记的病历卡最后一张是四年前,h市的中心医院,轻度贫血、晕厥,之后一些简单的病历应该都是小小自己随手夹放其中。
还想再细看,床上的小小有了轻微的呻吟,孟宇凑近了些,拍拍她的脸颊:“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