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还不回家?都这么晚了。”显然,今日的叶喜不会再住在南巷这种地方。
  “你呢?”
  “我?”小小仰起头,不解地望着叶喜。
  “你有落脚的地方了吗?或者先去家里——”
  “我想浩子不会介意我借住一晚吧。”
  叶喜的拳头捏紧了一些:“一晚?”
  “恩,过了今晚再说。”
  “你——这次是回来看看还是长住了?”
  “还没决定,先呆几天吧,”小小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我有些累,不陪你了。”她的神态自然,没有一丝刻意回避的味道,也不回头,缓缓走入了空巷。
  叶喜注视着她单薄的背影,走入时光错落的深巷,因四周静谧,还能听到渐远的脚步,啪嗒啪嗒,踏在心口。他不紧不慢地跟着,却不敢靠得太拢,这条路,她曾伴着他走了无数次,他原是这天底下最能亲近她的人,如今,却成了离她最远的人。
  走进店内,成浩就站在院内,楼上“噔噔”的脚步声,然后听到小小大声地问:“是这间吗?”
  “对呀。小小,我可告诉你,这儿住的都是大老爷们,你一女孩子掺活在里头,出什么事了我不负责任的。”
  回答他的是小小自楼上扔下的衣架,还有重重地关门声。
  成浩苦着脸转过身,望着叶喜耸耸肩,手一摊:“她说我不让她住这儿,就去睡宾馆。”
  叶喜点点头:“我没想过她会愿意跟我走,浩子,麻烦你了。”
  成浩一拳打上叶喜的肩膀,与他一样望向楼上已闭的房门:“自己兄弟,客气什么。”
  叶喜愣愣地立了许久,才去里屋取了外套准备走,刚到门口,被成浩叫住。
  “好像你搬了家以后,就没在这里睡过了。”
  6、第 6 章 ...
  清晨的时候,小小睁开了眼睛,听到窗外零碎的声响,杂乱而真实。
  意识尚停在梦里,她总是如此,做梦到最酣甜处忽然地惊醒,但情绪并未从梦中抽离,每每睁眼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直到听见巷间熟悉的叫卖,“卖豆腐,豆腐脑类——”,小小才自床上骨碌爬起,真是回来了,这里是南巷,是成家老店。
  这个吆喝小小太过熟悉,当年就是她与叶喜起床的闹钟,穿好衣裳,叶喜刚刚好买回一碗热腾腾的豆花,然后就会拉她去买菜,再冷的天都不给睡懒觉的时间。小小急忙跳下床往外跑,边跑边在想卖豆腐的女人是姓许还是姓黄,该如何招呼,却看到成浩在院中打太极。
  太极?!
  小小收住了脚,像看怪物一样看得目瞪口呆,到成浩走到她跟前挥了几下手才回过神。
  “看到你这样,就会想起以前。你呀,和上铺一吵架就来找唐兰,两个人也是睡在二楼,到黄姐卖豆腐打门前过,就会听到你蹭蹭地跑下楼。小小,要是唐兰知道你回来了,会高兴坏的。”
  “唐兰,她现在在哪里?”小小昨日一来,已经发现少了女主人,但介绍时见成浩听自己提及老板娘神色忽然一黯,虽然很快掩饰了过去,她也就不问了。
  “法国。”
  “法国?”小小还是惊讶地挑起了眉:“你们,你们——”
  她说了几个“你们”还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成浩自己说了出来:“我们前年分开了。”
  小小望着自己的脚尖,再次闪神,在他们身边这些人分分合合不断之时,只有他们俩始终坚定地握住彼此的手,为什么还是……
  喃喃地,小小用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原来,连最后一个童话也留不住。”
  “什么?”成浩听着她的嘟嘟啷啷,笑着问。
  小小甩了甩头,岔开了话题:“没,见你打太极,惊讶罢了。”
  “老头在的时候,老是拖我陪他练,我那个时候哪能耐着性子弄这些东西,到他去世后,我却越来越习惯——”
  小小此刻的震惊都写在脸上,眼也瞪得大大:“成爷爷他…”
  “去年过身了,老毛病,你知道的。”
  “我以为,我以为…”小小看着院中的桌椅,还记得成爷爷拉着她的手在说,等小浩把店接下来,他就回老家好好享清福,昨天回来不见老人,只当是回农村了,却不料——
  成浩笑着擦去了小小涌出的眼泪,如同多年前一样,揉了揉她的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哭?要是上铺看到,还以为我欺负你。”
  小小想说什么,却被成浩制止。
  “以前,总觉得天很高,心也高,一心想着往外闯。我是,土匪是,叶喜也是,真的要到山那边,才会明白原来这边的风景更好。”成浩也陷入了自己回忆之中,许久才自惆怅中走出:“小小,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当然。”
  “是好朋友,是死党,对不对?”
  “废话。”
  成浩略弯腰,与她平视:“那么小小,我想告诉你,我很后悔,上铺也很后悔,我失去的已经无法挽回,你是不是再可以给叶喜一次机会?”
  小小的面上平静无波。
  “你记不记得?就在这里,你曾经说过,你最不能失去的人是…”
  面容很静,可仍旧记得,那个喝醉了酒笑得东倒西歪的女孩,爬上院中的方桌大喊,我洛小小,这辈子重要的人是叶喜,最不能失去的人是叶喜,我要他每天都开开心心,每天都欢欢喜喜!
  那个时候的叶喜与浩子他们一样,看得目瞪口呆,然后大伙七手八脚把她从桌子上拉了下来,最温柔的唐兰在一旁抿着嘴笑,嗓门最大的成爷爷从二楼探出头骂骂咧咧,半夜三更不睡觉,在这里鬼哭狼嚎什么?
  只有那样的年少,才轻易喊得出“一辈子”,也只有那样的年少,才以为放在心上,就不会失去。
  “以前唐兰不是很爱那段话,什么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还老是被我们笑肉酸?我不知道这是谁的诗,我只知道这首诗,从一开始就错了,这个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就是生死,只有死亡,最无可挽回。我以前想要的东西很多,可是现在,我最想陪老头打完太极,吃着唐兰的早餐,却再也不能了。”
  “浩子——”
  “小小,我们都仗着年轻犯过错,甚至错得离谱,无法原谅。可你不像我,连问再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起来了呀,小小。”叶喜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打断了成浩的话。
  小小回头,看到叶喜穿着t恤拖鞋,端着碗豆花,站在那儿。
  画面太过熟悉,让还沉浸在浩子话语里的小小一时也迷离。
  “怎么这么早?我以为你还要多睡一会,准备端去厨房,”叶喜眼睛一扫,落在了小小的赤脚上,眉头一皱:“又不穿鞋,老这么赤脚跑,怎么讲都不听!”
  他说得极其自然,小小吐吐舌头,飞快地往楼上跑,也就没看见叶喜自己在说完之后也愣住。
  那一刻,以为时光并未走远。
  以为她,从不曾离开。
  滑软的豆花,热热地落到胃里,小小满足地眯起了眼:“还是黄姐的豆花最好吃。”
  “我刚才去买时,没想到她还记得我,被拉着说了半天。”
  成浩歪嘴笑:“当然记得,当年某人可是每天都捧场。”
  小小低头喝着豆花,似乎全不曾留意他们的话。
  “小小,待会想去哪?”叶喜问。
  安静。
  过了一会,小小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摇头:“不知道。”
  “那我开车陪你转转吧,你也几年没回来了。”
  “不用——”
  “对呀,小小,你该回师大看看,”成浩一掌拍在了小小的背上,害她差点呛到,到嘴边的拒绝也被打断:“下半年附中的老房子都要拆了,雷区也在拆除计划里,你回来得够及时了。”
  师大?附中?小小的脑海有片刻地呆滞,然后微微一笑,有多久没听到这些名字了?她曾以为自己不愿再踏进的地方,原来也是想念的。
  不知为何,小小忽然闪过神山之上、天葬台前,那舍下的大衣、抛下的戒指,她一直不将之归为遗弃,一如她从不曾将渐渐模糊的往事称作遗忘。
  以为淡漠的记忆,是因为不愿回想。
  将面上的尘埃拭去,就知清晰如昔。
  小小笑着点头。
  既然不曾忘记,不如面对。
  见她答应,叶喜如同讨到赏的孩子,笑得开怀,灿烂一如年少时。小小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这般笑,无可否认地,叶喜有相当帅气的笑脸,当年小小最迷的也正是他的笑容,不期然见着,小小终于缴械投降,承认自己懦弱地仍会被打动。
  原本南巷尾有一条小道,步行至师大附中后门也不过十分钟路程,但城建之后被隔断,如今绕着去反而远了。
  小小呆呆站在巷口,呆呆站着等车,努力地反省。为何这么久以后,对叶喜的笑容还是没有抵抗力?又安慰自己,毕竟是喜欢了那样久的人,总难免一时情迷,到叶喜将一部银色宝马开来时,她又愣住。
  她认得这车,宝马z3。
  99年出的款,那时叶喜在汽车美容店做工,她就抱着物理书坐在一旁轮胎上绞尽脑汁地读,只要一分心,就会有手套甩过来。
  洛小小生平最恨物理。
  她一直坚信上辈子自己与物理就结了仇,否则怎么会学了几年的物理居然连胡克定律和牛顿第二定律都分不清,叶喜只能这样盯着她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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