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是,我以前很愤世嫉俗,很完美主义的……认识你以后,变了。”
“变老了?”
“变好了。”
“胡说。”我笑着,挥扬手臂,像驱赶蚊蝇似的把忽然涌起的微妙情绪赶开。
“下午开会的时候,一波一波烦躁扑上来,好几次有推开桌子走出去的冲动;好几次有抽一根烟的欲望……但,我想到你,想到你,使我变得安静了,也比较宽容了。”
我的下巴抵着膝,压抑了声音:“所以,我应该获得好人好事表扬了?”
你没搭腔,自顾自地:
“因为你,我不想再回到以前的生活了。”
你把饮料打开,推了一罐到我面前:
“你改变了我。但,因为你没什么改变,所以你不会明白。”
在你的眼中,我看见了熟悉的落寞,当你急切的沟通受阻时,便会出现这样的神色。
我几乎要放弃坚持了,我几乎要告诉你我都明白,我明白得比你想象的早,比你想象的多。
“嘿!如果我是一只虫,还可以做你的朋友吗?”
你大概看出了我的挣扎和不快乐,笑着问。
“嘿!”我说:“我也是虫啊。你是忍辱负重的虫,我呢,是好吃懒做的虫。”
“啊。”恍然大悟,你说:“蝴蝶。你是蝴蝶,让我看到春天了。”
“不行,不行……”我站起来,伸展双臂:“我有惧高症,怎么飞?”
你让我搭着你的肩跳下来。
“别飞得太高太远,我是只能在地上爬的、卑微的爬虫类。”
“雷龙!”脱口而出,我想到那庞然大物。
“恐龙?已经绝迹的爬虫类。”
雷龙是最巨大的素食爬虫类,站起来有六层楼高,温和又有派头。我当然不会把晰蜴或者乌龟、或者鳄鱼和你联想在一起,虽然他们也是爬虫类。
你的车又泊在我家楼下,邀你喝茶,迟疑片刻,你说:“因为太想去,所以,不能去。”
“ok!”我说。尽管语意不清,充满矛盾,但我完全明白。
(就像我不会告诉你,今天晚上我是如何期望着你的出现。)
“你的茶一定凉了。”
“没关系。”
“耽误了你一个晚上。”
“不要紧。”
我下车,绕过车头,走到你的窗边:
“我走了。”
“蝴蝶!”你唤住我:“谢谢你。”
“不客气。大虫!”
你笑起来,看着我,轻轻说:
“好好睡,晚安!”
我推开门,听见引擎发动的声音。走进电梯,贴近镜子,我看见混合着喜悦与忧伤的,自己的眼眸。
我的额头抵住镜面,这玻璃映照出我的内心,无所遁逃。
我的喜悦忧伤不能分离,无法选择,因为它们来自同一个源头。
因为,我遇见一个爬虫类男人。
我遇见了;而我只能,遇见。
2 孤独,我的妆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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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孤独中探索自己的感觉,在孤独中让自己安静。
我将不再驱逐孤独。因为每个人都终将孤独。
大虫:
我醒过来,在深深的、静静的夜里。
因为太安静,于是,感觉到全然的孤独。
醒前的梦,像是与家人旅行,在辽阔的绿色草地铺放野餐巾,牛奶、果汁、沙拉、火腿,一样样排列出来,弟弟拿出相机,以远处白雪尚未融尽的山作背景。
“来来来,看这里,笑一个哦。”
“哎!面包在车上。”母亲说。
“我去拿——”我跳起来,跑了几步,转身想问车子停在哪里。
他们不见了,我的家人。
我醒了过来,才知道是梦,觉得有些好笑,梦里也记挂着吃的。
几个月前,在这样的梦中醒来,免不了要哭一场的。
深度恋家的我,与父母同住三十年,早已习惯了他们的气息和声音,习惯了他们参与我的朋友、学业、工作,一切一切,习惯了他们的守候和陪伴,夏天里,送父母搭机去美同,与弟弟一家同住,我独自坐车从机场回家,车子刚驶上黑夜的高速公路,我的泪便汹涌而来司村促相识的,以往谈笑不绝,此刻噤声不语,当我抵家付钱时,他的尴尬和不知所措,仿佛是他拆散了我们至亲骨肉似的。
“真是,真是不好意思,那我,我就收下啦,真是夜里,学生打电话来问候:
“老师。你感冒了吗?鼻音那么重。”
“不是,我只是刚刚送我父母去美国——”
哗——泪又来了。
当夜,两个女孩就来陪我过夜了。
“老师。你想吃什么呢?”
“老师。有没有衣服要洗?冰箱里的水果别忘了吃哦。”
我像个客人,看着她们忙里忙外,遗留下一盆鲜花,一堆食物,还有一连串叮咛以后才离开。
空荡安静的房子里,又剩下我,一个人。
每一次开灯关灯,都触动我的感伤和泪水。情绪一旦无法抑制,便抓起电话筒,占着越洋电话线讲个不停。一个月以后,电信局的账单寄来,我又哭了一场。
(越洋电话费贵得吓人哪!)
决定不能这样过日子,我不是常常说要做一个独立自主的现代女性吗?这算什么行为呢?努力的自我批判和检讨之后,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思念当然还是有的,并且无所不在。扫地时,我在厨房角落看见一只缓慢爬行的蟑螂,想起善于烹调的父亲,他走后连蟑螂都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有气无力。追逐一只骚扰我睡眠的蚊子,耗费了打一场足球的气力,才使它支离破碎地死在拖鞋下,我多么想念捕捉蚊虫专家——我的母亲,她总是不动声色,忽然一扬手,手到擒来,处理尸体去了,我于是明白,什么叫做“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作为一只蚊子,一定渴望这种迅疾的了结方式吧,好像神风特攻队那样。可惜,母亲指导我洗衣机与电子锅如何操作时,并没有把这方面的绝技传授给我。
比较熟识以后,你曾问我一个人独居是否有困难。
“其实,很担心一问你就哭了,听雪卿说得很严重,结果,你问了闪睫毛,说,还好啊。还笑呢。”
也是那一次,你向我描述你自己的独居生活与心情:
“有些漂流、虚空、焦虑……混合在一起,很中年的,但,也可能是最适合的。”
“我以为,你结过婚了。”
“我是结过婚了,但我们没有住在一起。”这句话,你说到一半,才看住我的眼睛。
“哦——”我拖长了声音,纷纷乱乱,一时之间理不清这忽而扬起,忽而沉落的情绪。
“你一定听过不少传言和揣测了?”
“可不是,你太莫测高深了嘛。”
“你期望我结婚了,还是没结婚呢?”
可恶的问题。
“我对你,没有任何期望,反正,你是好人,这不会改变。”
“甜蜜的话语。”你笑起来:“坚硬的心肠。”
从那以后,偶尔,你会提起在洛杉矶的妻子。很有趣,你不说“老婆”或“太太”,而说“妻子”,好像那只是个法律上的名词,与现实生活距离遥远。就像“迅猛龙”,恐龙时代的爬虫类,曾经那样耀武扬威,如今只剩下一个名词,和一些仿制的标本。
而当我问起“你妻子”如何如何的时候,则明确地提醒自己,你是有妻子的男人。
“孤单寂寞,是重要的因素。”谈起你们的结合,你说:“有个女孩作伴,感觉很好。她很体贴,善解人意,我觉得我们可以彼此照顾,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一切都顺理成章。”
“所以,就结婚了?”
“很奇怪,我并没想过要结婚……一直到她祖父过世,我陪她回来奔丧,她家里人说,最好三个月以内结婚,让生病的祖母安心……那是我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可能不适合婚姻。我的犹豫,让她很伤心;她的悲伤,令我愧疚,因为我们一直都相处得和谐,虽然没有狂热和激情,我坐着,看你因回忆而悒郁的脸孔。”
“结婚两年后,我们有了一个孩子,孩子没满月就夭折了,她也崩溃了。她觉得这是因为我们的关系太冷淡,我花了大多时间精力在工作上,逃避她,逃避婚姻。”
“你是吗?”
“那时候我极力否认,后来想想,我的确是。我们企图重新来过,从中部搬到西岸。她找到很好的工作,我反而陷入了困境,当她加班的时候,我有很多时间面对自己的情绪,反复思索彼此的关系。”
我看着你,你不仅是别人的丈夫,曾经,还是个父亲,这种新的认识,不知道为什么令我有淡淡的惆怅。
“我们甚至找过心理医师咨询,都没有用。于是,我接受了台湾的这份工作,决心换个环境。”
“三年来,你们的关系,没有改善吗?”
“我想,我和她,现在都生活得比较好。至于我,愈来愈确定自己的情感了,是回不去的了。”
我避开你炙烈的眼神,指点窗外莲花池的锦鲤,并且后悔探询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