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根本不该知道的,你的婚姻,你的过去、现况和未来,与我有何相干?我们有各自的世界。将来有一天,你可能会再度发现妻子的体贴,善解人意,于是,今日种种,都成了无关紧要的回忆,只是中年期的忧闷而已。
  到了老年,也许,我们还能坐在这么一个靠窗的座位,聊聊年轻的事,那时候,我一定更贪恋阳光,以及热可可。
  三十岁以后,愈来愈容易想到老年。我有一群朋友,都是那种耽溺青春,沉沦于美的,敏感、执着,却不知怎么,晃呀晃的,全走不进婚姻,爱情也是扑朔迷离,像传染病似的,大伙儿都殊途同归。有时候恼起来,便说:
  “还是不要见面吧!瞧我们真是鳏寡孤独,齐全了。”
  可是,三五个月,还是要凑在一块儿,吃个饭、唱个ktv、上山吹吹风,或者踩踩海水,相儒以沫。
  那天,在ktv,我喊起了林忆莲唱的《不必在乎我是谁》:
  女人若没人爱多可悲,就算是有人听我的歌会流泪,我还是真的期待有人追。
  何必在乎我是谁?
  “天啊”葛哥嚷叫起来:“我以为我中年失恋,已经最惨了,听你这么一唱,我简直太小题大作了——是不是流行歌曲都这么惨?”
  做编剧的东山,立即把时下最热门的歌词背出来,又点了两首叫我唱,果然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天天听、天天唱,怎么受得了?”
  “正好相反,这是一种救赎和投射啊。”东山看着葛哥:“你听了这首歌,觉得有人更不幸,是不是好过一点?”接着转向我:“你唱这首歌,可以改成‘就算是有人看我的书会流泪,我还是真的期待有人追’不正是你的心声?”
  然后,又指着春花:“你呢,就可以把歌词改成‘就算是有人穿我的礼服会流泪’。”“喂……”我扯了扯东山的衣角:“我没那么可怜吧?”
  “我希望你可怜一点。”他不怀好意:“否则,你结了婚,养一堆小孩,哪里有空房间给我们住?”
  有一回,在自怜自艾中,我突然豪情大发,说,老了以后,我们住在一起,相互照顾吧。有朋友相伴,老去就不是那样难以忍受的事了。
  “好啊!”东山的反应最热烈:“五十岁以后吧,那时候,连性别也不明显了。蝴蝶找个大点的房子,咱们一人一间房。”
  “别算我啊!各位,我是要嫁人的,而且,还没放弃希望。”春花紧急声明。
  “为什么要我找房子?”
  “你找房子,由你管理,才有家的感觉。”
  离开ktv,葛哥开着车子,往金山海滨去。我们坐在沙滩上看星星,虽然生了篝火,黎明前,还是冷。春花回到车上睡,葛哥走向远处去抽烟。今夜,春花的b.b.call机没有响过,我知道她的爱情又陷入低潮了,虽然她不肯再说。葛哥的烟头闪呀闪的,在海潮声中,这一次他要哀悼这段感情多久呢?多么孤寂的我们啊,谁也挽救不了谁的灵魂,只能这样不远不近地做个伴。
  东山的衣服穿得并不多,但,挨靠着他很暖和,我注视他的侧脸。
  “怎么了?”他的晶亮的眼瞳和善地看着我。
  “冷。”我说:“靠着你好一些。”
  他慷慨地伸手臂揽住我:
  “现在怎么样?”
  “很舒服。”我说。
  他身上男用香水的气息很好闻,我觉得安全,几乎要睡去,像是困眠在兄弟的身边。而我忽然想到别人对我和东山之间的揣测,以及那些流言,说他其实并不爱女人。
  我和他已经认识四五年了,在孤单寂寞、挫折沮丧的时候,都曾经互为倚靠,却没想过会有爱情,或者婚姻。
  此刻,他的呼吸均匀,心跳稳定,我也一样。
  其实,大虫,我应该看待你如同东山,或者葛哥。是的,我应该那样看待你。
  在深深、静静的夜里,我孤独地醒来。
  发现孤独其实并不是那么可怕或可厌。我在孤独中探索自己的感觉,在孤独中让自己安静。我将不再驱逐孤独。
  因为每个人都终将孤独。
  孤独,是我的妆镜。
  我在其中,照见自己的形影。
  蝴蝶
  3 圣诞节,在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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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远也不想停止。
  我想,那不是肉体的需要,
  是灵魂的渴求,永不餍定。
  大虫:
  今夜是圣诞,我在东京。
  和我的朋友卓羚在一起,你见过她的,去看(美丽佳人欧兰朵)那次,我们进场,她正出场,可能,你不记得了。
  卓羚有些名言,她说:
  “学语文最迅速有效的就是谈恋爱,尤其是情话绵绵的阶段,简直一日千里。不过,到了无声胜有声的时候,就该毕业或者转学啦!”
  她便是这样学得了英文、日文和法文。
  她说:
  “女人的情感最善变,少女时代多半有恋父情结,仰慕年纪大的男人;成年以后渴望狂热的情感,所以选择年纪相当的男人恋爱结婚;年纪大一点的女人,会有恋童癖好,所幸怀孕生子了,可以名正言顺的疼爱或者占有自己的孩子啦!”
  母爱的光辉顿时被乌云遮蔽。
  卓羚是我的五专同学,初识时她十七岁,正在跟英文老师谈恋爱。我们最恐惧的英文课上,总有她和老师的谈笑声。老师常随兴讲笑话或吟诗,全班寂寞如死,只有卓羚会作出反应。我常在老师脸上看见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激和狂喜,他的幽默,他的浪漫,只有卓羚懂得。
  偶尔,当卓羚在英文课缺席时,我们都有大祸临头之感,尤其是我。少了她的提示,我被叫起来的时候,觉得脑袋像水泥块,又重又硬,肩膀都快扛不住了。
  英文老师因受人非议,一年没教完就离开了,有传言说卓羚也要转学,因为交情不够,不敢向她探询。
  升上二年级,开学那一天,看见她从走廊那一头走过来的时候,我有多么欢喜呵。
  她美丽动人的脸孔,匀称合度的体型,优雅如同舞者的姿态,都令我暗暗欣慕,并且期望比她小两岁的我,两年后也能发育得如此完美。
  当然,后来我才明白,这种结果与年纪是无关的。
  “像我?干吗要像我?”
  她说她情愿像我,像我有一个如同电视宣导片里的楷模家庭。为了替我补习英文,她在我家住了三天,后来,母亲还织了一件毛背心送给她。
  “我真爱你妈妈。”她常常说。
  我总有一些不安,因为母亲对我们的交往有着疑虑,认为她太复杂,怕她影响了我。
  母亲的预感是正确的。五专毕业那年,我十九岁生日之前,她成为我的性教育启蒙者。她说了很多,我惊奇地听着,有时因她形容得滑稽而发笑。
  “好。有没有问题?”她的口气好像刚补完英文。
  我摇头。
  “我只能讲到这里,接下来要等你有经验了才谈。”
  我再摇头:“不行的,我不能……”
  “为什么?”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她看了看我,说:“过来。”
  我走过去。站在她身边,她忽然环抱住我。我又惊又笑,想挣开身子,但没有成功。
  “喂!别闹了。”
  我不知道该生气或者屈服或者享受?
  “告诉我,你不喜欢吗?”
  我想了想:“不会,你是我的朋友呀!”
  她拉住我的双手,很正经地看着我:“那么,当你的情人拥抱你的时候,你怎么会不喜欢呢?”
  她送我一盒五颜六色的塑胶制品,稍稍研究了一下,我说:
  “你刚刚才说我是大人了,又送我气球?”
  “拜托。”她快昏倒了:“这是保险套!”
  我们推拉了一阵。不忍辜负她的好意,我带回家去藏了起来。后来,母亲打扫时发现了我的“生日礼物”,你可以想象她是何等惊惶。与卓羚处久了,我说谎时比较镇定。
  “班上庆生会抽奖抽到的,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随手一扔,根本就忘了……”
  母亲的脸,突然绽放如花:
  “好好好。既然没有用就丢掉吧!”
  毕业以后,我考进大学、研究所,一路进修。卓羚也没放弃语文进修,她去过美国、日本,成为相当优异的口译人才。日译的待遇很高,于是,她不必工作的时候很多,如果刚好又是恋爱的空档期,便常常找我验收成果。
  “我真不敢相信,是我十年前教坏了你吗?怎么会一点进展都没有?”
  有时候被她逼急了,我便说了:
  “最近,遇见一个很好的男人,我们谈了整个下午,感觉很好哦。”
  (那男人其实就是你。)
  “然后呢?”
  “他问我要去哪里,他送我去,就这样。”
  “拜托!谈谈话就满足啦?别再看《红楼梦》了好不好?看看《金瓶梅》吧!”
  “你看过《金瓶梅》?”
  她发愤图强到书店去买《金瓶梅》,还打电话来问,是“全本”比较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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