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长风山庄里,一个黑色唐装的中年人听到下属的报告后,哈哈大笑,“混蛋?哈哈!儿子竟然骂老子混蛋?桑南,他还说什么了?”
  那个叫做桑南的下属正是在学府雅苑和英重见面的酷酷女孩子,她恭敬回答:“少爷没再说什么了,先生。”
  “是吗?”男人把手背于身后,又接着问道:“你见到那个叫潘哲的女人了?她是怎样的人?”
  桑南眉眼里掠过一丝怨毒,声音不由带着情绪:“不过是个狐狸精。”
  “哦,狐狸精?那就是很漂亮了?”男人走到她面前,迅速捕捉住她细微的情绪,露出了然的神色,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充满威严:“桑南,收敛好你的情绪。那些不该动的心思,你最好都收起来。”
  桑南把头又低了低,道:“是,先生。”
  男人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桑南的肩膀:“你父亲一辈子跟随我,曾救过我的性命,更是为救英重而死的。我很感激他。当初你要求跟随英重,我没有拒绝,就是想成全你的心意。可这孩子因为我和他母亲的缘故,根本没有感情。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一直等着他接下我的位子…”男人又叹口气,接着道:“你也知道,他有多么绝决,软硬不吃,无论是谁,都拿他没有一点办法。因为他没有感情。现在终于有一个他在乎的人,我也总算有了逼迫他的筹码。那个叫潘哲的女人,她不仅对英重重要,对我,对整个荣盛都很重要。所以,你最好别有其它想法。否则,别说英重不会放过你,就是我也不会饶了你。你记住了吗?”
  桑南习惯性地咬唇,低声回答:“是,我记住了,先生。”
  男人对她摆摆手,“好了,你以后不必再跟着英重,我有其它事情要你去办。你先出去吧,把阿七叫进来。”
  “是。”
  桑南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她紧紧咬住嘴唇穿过草坪,游泳池和花园,停在一颗枝干粗大梧桐树下。这颗树还是她小时候的样子,二十年过去,岁月在每个人身上脸上心里刻下深深的印迹,连长风山庄都曾几度装修,唯有这树,还是当年的模样。时间在它身上似乎是静止的。她站在树下听着时间呼啸而过的声音,愤恨而无奈。
  她背靠着树干从衣兜里拿出烟点上,叼在嘴里狠狠吸了几口,辛辣和苦涩顿时充满鼻腔咽喉,她像个男人那样又把它重重地粗鲁地吐出来。许多年以来,她都刻意地把自己当成男人,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离英重更近些。她还记得当年她要求陪同英重去日本,临行前先生像个父亲那样摸着她的头心疼地说,桑南,那里不是女孩子呆的地方,什么时候觉得苦了,累了,撑不下去了,就回来。她坚定地摇头,少爷在哪,我就在哪。
  训练营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啊。尤其是女人。她第一次来例假是在十三岁,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季。教官一声令下,学员们就一同跳入了满是泥浆的冰冷的水潭,那个冬天可真是冷啊,所有人都在咬牙坚持着。她能听到自己身体里鲜血汩汩流淌的声音,她甚至害怕水潭会被鲜血染红。可她也是骄傲和自豪的,越是疼痛难忍,越是苦难深重,她就愈发觉得自己离英重越近。
  她终于撑下来了。她和阿七阿九陪同英重在日本一呆就是十年。之后的日子,他们开始满世界地追踪报复。她把英重的仇恨当做自己的,她卖力地拼搏厮杀,她在枪炮声和血腥味中期待一种新的开始。可她等来的不是开始,而是结局。
  那天她和英重、阿七、阿九在东南亚杀掉了他们复仇名单上的最后一个人。阿九兴奋地狂叫,不停朝那倒在地上的已经停止呼吸的男人开枪,红色的血鲜艳地流淌。阿七制住他,把他抱在怀里,他就在阿七的怀里又哭又笑。阿七也顿时红了眼圈。那是一个夏季,天亮得很早,凌晨三四点钟,黑夜就已经远去,透过大大的落地窗能够看到东方黎明的曙光,她觉得这是种暗喻,或者象征,一种新的开始的象征。
  可她错了。看到英重神色的一刹那,她就知道自己错了。他木然地看着地上面目全非的死尸,眼底是深深的厌倦和黑洞样的绝望。巨大的恐慌涌上她的心头。
  果然,他说,料理完这里的一切,你们就回长风山庄吧。阿七问,那少爷,你呢?他不答,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开始流浪。像个乞丐。她经常偷偷跟踪他,有时会被发现,有时不。他看着她的目光像看一个陌生人,面无表情,没有任何情绪。她终于绝望地领悟到,原来她和英重最亲近的时候竟然是许多年前,两人一同被绑架的时刻,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在这颗梧桐树下。
  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也是她生命悲剧的开始。她和英重背对着背被绑在一间空旷又肮脏的仓库。房间地上散落着集装箱和枯草,有一种浓浓的冰冷的铁腥气深深钻入她的鼻孔。黑夜来临时她终于抑制不住地哭起来。英重却始终没有任何声息。
  第二天早上,两个身穿黑衣蒙面的男人去为他们送饭。他们把饭菜放到两人面前,沉默地离去。英重突然叫住他们,等一下,他说。两个男人立即停下脚步。告诉夫人,有我就够了。把桑南放了。他的声音很平静。那是她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她很快被放出去。蒙着眼睛,坐上车,走过很长很长的路,就和来时一样。她被送回到长风山庄。先生和夫人之间最惨烈的一场战斗打响了。夫人为了赢得胜利,甚至用自己的亲生儿子做筹码。当然,她那时年龄还太小,不懂得这里面的是非曲折,她只是很想很想英重,想念他平静的声音。
  他的声音可真好听啊。
  夫人输了。她输红了眼,逃走前竟把儿子卖给了长风山庄的对手青龙会。她当然逃不掉。夫人被抓回来的那天夜里,整个长风山庄灯火通明。夫人又哭又笑骂道,我要让你断子绝孙!先生一巴掌打倒夫人,你这个歹毒的贱人!你到底有没有心?夫人抹把脸,鲜血沾满她的手,她冷冷地笑,从你把灭我全家那天开始,从你把我抢回长风山庄开始,从我怀孕看到你抱着其它女人的那天开始,我就没有心了!你呢?霍启云,你有心吗?你不也没去救你儿子吗?!先生大吼,我以为你再怎么冷血都不会伤害儿子!没想到你这样狠心!夫人疯狂地笑,霍启云,你想不到事多着呢!你毁了我,我也不能让你好过!你这几年怎么不找女人了?不行了是不是?哈哈,我就是要让你断子绝孙!我让你后悔一辈子!先生惨白着脸颤抖着,是你?你…给我下药?夫人笑,鲜血又从她的嘴角流出来了,她笑得娇艳而妩媚,她说,不是我还有谁?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八年了!我也要让你尝尝生不如死…夫人的话没说完,再也说不完了。先生一把抢过手下的枪,“嘣”地一声,夫人的额头就多了个血窟窿,她脸上的笑容甚至都没来得及收起来。
  仇恨是种病,是世上最可怕的一种病。
  一支烟已经抽完了。桑南把烟头仍到地上狠狠踩了两脚。阿七还没出来。她又从衣兜里抽出一根烟点上。她第一次见到阿七和阿九是夫人死了半年之后了。那半年里,她每天站在梧桐树下等待,一直等到片片枯黄的梧桐叶落的深秋,她才终于等回英重。他是和阿七阿九是被抬回来的,身上盖着已经被鲜血染透的白布,或许是其它什么颜色的布,她记不清了,只记得那鲜艳刺目的红。后来她才隐约听大人们提起,先生找到少爷时,少爷和阿七阿九被关在同一个铁笼子里。先生要带少爷走时,少爷说,把他们一起带走。先生就把阿七和阿九一同带回了长风山庄。他们被送去急救。她很伤心。并且痛恨自己。她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害怕,为什么要抛下英重呢?她多希望自己也躺在那担架上,多希望自己身体里流出同样多的血把那布染红啊!
  她失去了一次与英重同呼吸共命运的最亲密的机会。那实际上是她一生中唯一的机会。只是她那时还太小,领悟不到这一点。她坚定地对着隔离室里被裹得粽子一样的英重发誓,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可英重已经听不到了,他已经拒绝去听了。
  长风山庄和青龙会的火并持续半个月,损失惨重,可最终还是救回了英重,并且坐稳了黑道霸主的位置。青龙会的人死的死、逃的逃,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帮会最终灰飞烟灭。英重醒来后便去了日本。阿七阿九当然陪他一起。他们有共同的目标,斩草除根,尤其要杀掉青龙会逃掉的大当家。她也要求同去日本,英重不同意。可她有个绝好的理由:那就是她的父亲桑成是在帮会火并为救英重而死的。她也要报仇。英重这才答应。
  她很敬重父亲,却不亲热。父亲对霍家忠心耿耿,一年到头都在外面战斗奔忙。她从小在长风山庄长大,见先生的面比父亲还要多。父亲死后,她随英重去了日本,留母亲一人在长风山庄。她的父亲虽然很忙,可却有一个大多数男人都没有的优点,专情。母亲是他一生唯一一个女人。父亲死后,先生就对她的母亲放了狠话:不能再嫁,要守住桑成,等着女儿回家。可她的母亲没守住。她的母亲和长风山庄一个园丁计划私奔,刚上火车就被先生抓回去毙了。先生说,既然你不顾念女儿,那就去陪桑成吧,他在那边早该想你了。当然,这是后来长风山庄的佣人,她的奶妈告诉她的。她并不伤心。那时候她的心已经像男人那样硬了,钢铁一般,除了英重,谁也撼动不了它分毫。
  可他不在意她。他只当她是个陌生人。一个内心荒芜空寂的人怎么还会有爱呢?他是不会爱人的。他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女人。她是真的理解他,所以明白不能强求。虽然伤心无奈,可她还是满足的。她甘愿一辈子守着他,远远看他一眼,偶尔大着胆子叫一声他的名字—英重。她很满足。
  如果没有那个女人的话,如果没有那个女人!
  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叫潘哲的女人是在一家叫做“藏爱”的酒吧。英重的工作总是经常换,她那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她叫了杯伏特加,她喜欢喝这种烈酒,当然是特意在英重经过她身边时叫的。她的眼睛跟着他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没有客人叫酒的时候,他就站在吧台旁的小角落里,他的身影是酒吧所有人中最俊最帅的。她为这个感到甜蜜。然后她就发现了他眼神不对劲。他一直是冷漠的,波澜不惊的。就算是杀人的时候,他也是平静的,像在完成一件任务,完成一个目标,而不是报仇雪恨。他怎么会有这样深刻的眼神?那深刻的、激烈的、挣扎的就快要从他深黑的眼睛里跳出来的东西,那是…欲望。恐惧让她手脚冰冷。她惊慌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了那个女人,那个该死的女人!
  靠右边的角落里坐了满满一桌人,看样子是学生,有两个女人,不要问她怎么知道是哪一个的。她当然知道!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女人的脸,那个该死的女人!她怎么会不知道?
  她尝到了这世上最苦的滋味。嫉恨。她恨那个叫潘哲的女人。那个狐狸精!贱人!…
  烟头烫到了她的手指。她把它狠狠摁在树皮上。阿七终于从先生房里出来了,她扔了烟头快步迎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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