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他一把握住我的肩头,语气沉缓,“而朕呢?十年隐忍,如履薄冰。倘若今时今日是老八坐了这把椅子,你以为他会放过朕和老十三吗?我们的下场,怕是更为凄惨。”
  我咬着下唇,下意识的摇着头。不会的,不会的。他们不会那么做,不会……
  “你是想告诉朕,他们不会那么做,是吗?”他双手轻轻捧起我的脸,唇贴着我的耳朵,“宁儿,人心险恶!”
  人心险恶,亦或本善。不就在他们一念之间吗?
  “险恶?没错!”我抚开他的手,“这几年来,我看多了,也该习惯了才是。”浅笑着,别过头望向月亮,“皇上,臣妾只是不知道,您将来面对列祖列宗时,是否能如今日般,说得如此坦然。”
  前些日子,弘历与我闲聊时,无意中提到,十三爷奉命为雍正择地建陵,原址选在了清东陵侧,清圣祖康熙皇帝陵寝旁,可他却以“规模虽大而形局未全,穴中之土又带砂石,实不可用”为由,将原址废掉,命另选“万年吉地”。
  卷3-095
  “你……”雍正面露怒色,紧握的拳头重重落在塌上。
  我知道,刚才那番话,已经戳到他的痛处。我明白的告诉过他,康熙生前的意愿。可他呢,早就对八爷党的人存了杀念。违背了康熙的遗愿,他无颜面对自己的父亲。风水不好,只是个借口而已。
  “我,我怎么了?我不过是说出你心里的话而已。”我倔强的仰起头,唇边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反正,我已是无颜面对祖宗的人。无论是皇陵,或是亲王陵园,早就没有我安息之地。本就是尘世间一缕错失的幽魂,注定入不了轮回……”
  “哗……”塌上的几案被他大力掀翻,他虽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仍旧看到他眼中的怒火:“你今天的话,太多了!”说完,转身离去。
  听到他的脚步声渐远,我虚脱的靠向塌上,一身冷汗瞬时湿透衣衫。快结束了,就快了!
  宗人府内,高墙环绕,竟与直隶衙门的布局类似。十六爷允禄亲自送我到监所外,一个太监模样的人将院门从内打开。
  “五……”十六爷朝我苦笑了一下,缓声道,“娘娘,臣弟就不进去了。时间不多,长话短说吧。”
  “有劳十六爷!”我微一点头,随着太监进入院内。
  两间简陋低矮的房屋,这应是监禁八爷的地方了。比起直隶,这儿的条件要好些,最起码门窗没有被封死,八爷还能见得到阳光。思及此处,心里泛起阵阵酸痛。
  太监将监所的门打开,躬身在我身后道:“十六爷吩咐过,您可以进去。”
  宗人府本就是羁押并审判皇室宗亲的机构,雍正将他另行关押,可见对这个争了一辈子的对手有多重视。
  迈步进去,一个独立的监牢。斑斑阳光,落在地上,铁门内,八爷允禩背对着门外,衣衫整洁的坐在桌前,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书。看来,十六爷对他平日里,多加照顾,不似九爷般的凄苦。
  我转头看向身后的太监,指了指铁门上的锁。他略迟疑了一下,还是拿出腰间的钥匙。“哗啦!”门锁被打开。我感激地朝他一笑,轻推开铁门。
  “八爷……”立在八爷身后,我开口道。
  他的身形一顿,猛地转身看了过来。待看清楚后,手中的书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我缓缓弯腰将书拾起,放回桌上,四下打量着。
  “宁……,宁妃娘娘!”他站起身,朝我微一福身。
  我忙扶住他的胳膊:“八爷,这是在怪宁儿吗?”原来温润如玉的翩翩男子,竟也渐现疲态。争了一世,最后得到了什么呢?
  “五嫂,请坐!”他了然一笑,拉了长凳出来。请我坐下。
  我会心一笑,坐在桌前:“还是这个称呼,比较适合我。只可惜,敢这么称呼我的人,不多了。”
  “十六弟前些日子就跟我说,会有故人来访。我还在想,会是谁?竟不成想,他会让你来看我。”他边说,边倒了杯茶给我,“一杯粗茶,渴了吧。”
  “他欠我的。”我端茶轻抿了一口,又苦又涩。
  他眼角依旧含着一丝浅笑,略一颔首:“不仅是他,我们都欠了你的。这辈子,没机会还了。”
  “别这么说,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盯着眼前的桌面,“只是到头来,仍旧是这么个结果。是我没用,没能……”
  “不关你的事。成王败寇,这是我们的命。”他将自己面前的茶杯,掺满水,“敬你!”见我迟疑,他淡然一笑,“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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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苦的茶,让我皱了眉头。看他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我不仅打趣他:“往日里,生活最为精细的人,如今竟能饮下如此苦涩的东西。八爷,你变了!”
  “茶,本就为解渴之物。或甘甜,或苦涩,只是口味罢了。是允禩往日过于偏执了。”他缓声道。
  阳光直直地从窗外照射进来,落在桌面。静静地坐着,如同那年江南之行般,月夜下的他,也是如此陪在我的身边。我知道,那个领我进来的太监,应在墙边守着,小心翼翼地从袖口拿出瓶子,放在桌上:“容月和弘旺,你不必挂心。他虽恨你,可还不至于伤及他们。十三爷让我转告,有他一日,必保弘旺平安。”
  “多谢!”他不动声色的将瓶子揣进衣袖内。
  直至铁门外,钥匙的碰撞声传来。我才慢慢站起身,朝静坐着的八爷深深福了一礼:“八爷,宁儿告退。”
  太监将铁门落锁,他仍旧背对着门,一动未动。脑海中浮现起,与他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我不由边朝外走,边低声唱道:
  “尘缘如梦,几番起伏总不平,到如今都成烟云。
  情也成空,宛如挥手袖底风。幽幽一缕香,飘在深深旧梦中。
  繁华落尽,一身憔悴在风里,回头时无风也无雨。
  明月小楼,孤独无人诉情衷,人间有我残梦未醒。
  漫漫长路,起伏不能由我。人海漂泊,尝尽人情淡薄。
  热情热心,换冷淡冷漠,任多少真情独向寂寞。
  人随风过,自在花开花又落,不管世间沧桑如何。
  一城风絮,满腹相思都寂寞,只有梅花香暗飘过。”
  监所外,当太监将门缓缓关上时,我似是听到从里面传来他轻轻的声音:“宁儿……”
  雍正四年八月二十七日,皇九子爱新觉罗?胤禟,在他四十四岁生日当天,因腹泄病逝于保定拘禁地。
  雍正四年九月初八日,皇八子爱新觉罗?胤禩,因呕病卒于宗人府监所,终年四十五岁。
  雍正四年九月初十日,皇八子爱新觉罗?胤禩嫡妻,郭络罗氏容月在家中自缢。她终是说到做到,与他同生共死。
  接二连三的噩耗,已让我不知痛为何物了。在我从宗人府回来的当天,雍正下旨,以恃宠而骄、后宫干政为由,将我从宁妃降为宁嫔。盛宠一时的宁妃娘娘,如今已风光不在。偌大的永寿宫,如冷宫般,再也不见雍正的身影。
  一叶而知秋。枯黄的落叶,片片飘下,铺满了殿内的空地。我不准人打扫落叶,每天都会在小桃的陪伴下,在殿内散步。听着脚踩在落叶上,发出吱吱的声响。
  “全是势利的东西……”林公公推门边小声骂着,边转身进来。
  小桃看他手上提着食盒,忙上前帮忙:“谁又惹到您了?”
  “还不是那些没长眼的东西!咱们主子好歹还是娘娘,他们竟然……”林公公抬眼看到我正立在院内,赶忙闭了嘴。
  “让你们跟着我这么个不争气的主子,受委屈了。”我淡淡地笑道。
  林公公几步走上前,躬身道:“奴才没受委屈,委屈的是娘娘。是他们不开眼!皇上的心思,娘娘最清楚不过了。等皇上气消了,娘娘还会是后宫第一人的。”
  后宫第一人!我不禁捂嘴轻笑了起来:“得了,别哄我开心了。你的心思,我明白。不过,皇上的心思,岂是咱们能随意猜度的。本就不是我想要的东西,争来何用?”
  “娘娘不与人争抢,是您心胸开阔。可皇上连四阿哥都不让您见,未免有些不近人情。”林公公愤愤地气道,“咸福宫的那位,怕是睡着后,都会笑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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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历,我的瑞儿。“他,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傻孩子!”我心里难过,转身朝屋内走去。在雍正下旨的当天,四阿哥弘历在养心殿外跪了整夜,只为求他的皇阿玛,收回不准我们母子相见的旨意。
  不理会身后的两人嘀咕的声音,我的步子沉重。快了,就快到了。过了那天,一切都不一样了。
  雍正四年十月三十日,万寿节,是他四十九岁的生辰。虽有大臣上书,要为他大庆,可他仍依着性子,只让皇后在乾清宫中摆了简单的家宴。
  晚间,我让小桃取了那件月白缎织彩百花飞蝶袷衬衣,配上石青缎绣五彩云五爪金龙六团的凤褂。一人多高的铜镜前,映着我此时优雅、高贵不凡。
  “娘娘,您可真漂亮!”林公公见我妆扮妥当,不由称赞不已,“待会儿,皇上若是见了,肯定开心!”
  他会开心吗?怕是只会生气。这身衣服,会给我招来多大的祸事,我不是不清楚。只凭我小小一个嫔,是不能穿着带有百花飞蝶和五彩云五爪金龙六团图案的衣衫。
  从怀里拿出那支金步摇,递给林公公:“把这个交给高无庸。”
  林公公接过金步摇,疑惑的看向我:“娘娘,您……”
  “我等他来。”我微微一笑。
  “哦,奴才明白。”林公公恍然大悟,忙躬身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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