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我深深咬着嘴唇,含着泪转头看向他。有多久没见过了,我已记不清楚。似是很久,久到他的鬓角都已泛白,久到淡淡的细纹爬上他的眼角。似又不久,因为我清晰的记得他身上的味道,记得他眉目间的笑容,记得他在我耳边的轻声细语,记得……他的一切一切。
  略有些颤抖的手,抚过他的脸颊,抚过他的眉眼,抚过他的唇角。
  “宁儿,不要再拒绝我,不要再离开我,不要……”他拉住我的手,紧紧的按在心口上,“我们欠了你太多,太多……让你卷入我们的争斗,让你周/旋在我们中间,让你受尽委屈……这一切,都让我来还。今生,来生,三生!宁儿,咱们缘订三生!”
  允祺,咱们缘订三生!我在心里,默默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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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郊别院,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执意住在了这儿。在这儿,才能只有我和他,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的烦扰。五爷的身体愈来愈差,请辞了所有的事务,专心养病。
  我明白,他为了我,放弃了很多很多。每日与我过着最平凡不过的生活,身边只有小顺子、柱儿和烟儿服侍。他,远离朝堂,我,远离是非。
  花开花落,年复一年。平静的生活总是过得很快,时光如流水般,转瞬即逝。弘晊和弘昂,也能在是是非非中,游刃有余,应对如流。
  雍正八年,便在这片宁静中,朝我们走来。
  四月初二日,七爷淳亲王允佑,殁了。
  次日,五爷依礼前去祭奠。回来后,便一声不吭的闷在了书房。陪他一起回来的弘晊,告诉我,十三爷的身体现已大不如前,祭奠七王爷时,竟悲恸得晕厥。
  “额娘,儿子听弘昌讲,十三叔自从开年,身子就不太好。今儿,儿子瞧十三叔的气色,怕是……”弘昂低垂着头,长长叹了口气。
  “昨儿,阿玛就跟儿子念叨,走一个,少一个。”弘晊胡乱的抹了一把脸,抬头看向我。
  走一个,便少一个。如今,已经走了四个,下一个会是谁?我呆呆的望着门口出神,自言自语:“十三爷……”
  自七爷祭礼后,十三爷便告了假,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病一天比一天重。待到四月底,便听闻,太医们已是无方可下。
  端午节前,我领着婵儿亲手包了些粽子,让柱儿送去了怡亲王府。柱儿回来时,眼眶红红的。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底浮了上来。
  “就让我去吧!连你也说,走一个,少一个。其他人,我可以不去,可十三爷,我一定要去,一定要……”我连哭带喊,故不得五爷他也有病在身。
  “宁儿,不是我不让你去。是怕你去了,会受不了。”五爷伸手将我拉着,坐在他身边,“我知道,你与老十三的感情深厚,如亲姐弟般的。正因为如此,我才怕……”
  “允祺,那几年,若不是十三爷在一旁开解。我怕是早就……”我哽咽着,“就让我去吧。让我送送他,送送他!”
  他的下巴抵着我的额头,一下下轻抚着我的后背,忽地一滴泪,落在我的脸颊上。抬眼看去,他微闭的双眼,眼角挂着两行清泪。
  外面的天开始阴沉,说不定会有一场来去匆匆的大雨,湿润的气息从敞开的窗户飘进屋里。十三爷昏睡未醒,十三福晋若然陪我坐着。
  我们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床塌之上。这些日子,脑海中总是浮现往年的情景,总能看到意气风发,潇洒自信,率直开朗的十三阿哥。跟眼前这个面色蜡黄,毫无生机的垂暮之人,相差甚远。
  泪,默默的流,湿了手帕,湿了衣襟。
  “宁姐姐,让爷瞧见,爷心里会难过的。”若然递了帕子。
  “呵,是啊!十三爷最见不得女人落泪。”我接过帕子,拭干泪,扯了个笑容看向若然。
  若然转头望向床上的人,轻轻一笑:“爷说过,姐姐以前从不轻易落泪,姐姐最喜欢笑。可不知从何时起,姐姐脸上的笑容少了,眼泪却多了。”
  “从何时起?”我自问自答,“从来了这里开始,从认识了他们开始,从卷入他们的纷争开始……”
  艳红的榴花照眼,雪白的清槐飘香。串串槐花,弥漫着一股清丽的味道蒸腾在温热的空气里。院子里,竹廊下,洒满点点白色的槐瓣,是一种很协调的凌乱,压抑而又明朗有序。
  “是啊!自从嫁给他们,爱上他们,咱们就不再是自己了。”若然含笑的眼睛,望着十三爷,“只要他们好,咱们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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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与不好,不过是咱们女人心里的想法。那些爷们呢,争了一辈子,抢了一辈子,到头来,还不是一捧黄土,便……”苦苦的笑,正如我苦苦的心,“我倒羡慕容月,爱便爱了,恨也恨了。天上地下,她随着他去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一生一世一双人!”若然低声重复着我的话,忽地抬头,“姐姐……”
  我凄然一笑,握上她的手:“欠了的,终是要还。若到了那天,我不忍他一人在奈何桥边,苦苦等着。说好了的,缘订三生。便要与他一起去见阎罗王,求他下辈子,还让我们做夫妻!”
  话语间,雾般的雨丝飘落,原本还压抑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似是雨能将它洗净,让它消减。
  天色渐暗,小顺子来催了几次。若是城门关了,要待明早才能回去。我也着实放不下五爷,侧坐在十三爷的床边,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十三爷,我知道,你能听得见。自皇上登基,你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你累,想多睡会儿。睡够了,就醒来吧。瞧瞧这一大家子,都等着你呢。皇上,他也等着你呢……”
  雍正八年五月初四日,一大清早,还未梳妆整齐,小顺子便跌跌撞撞的跪倒在我面前。颤抖的双手呈上一封白得刺眼的信札。
  烟儿见我怔愣,接过小顺子手里的信札,捧到我眼前:“夫人,十三爷,是十三爷……”
  我不想接过它,不想去相信所听,所见,不愿承认他已去的事实。直到熟悉的龙涎香将我紧紧拥住,泪才从眼眶里滚滚落下。
  “咱们去送送他,想必他也想再见你一面。”五爷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依礼,当我一身素缟,浑身雪白的站在怡亲王灵堂前,耳边呜咽的哭声不断。入目之处,全是白的,白的凄冷。接过弘昂递来的香火,缓缓插进香炉中。袅袅清烟,盘旋上扬。
  握住若然冰冷的双手,我刚想开口劝慰,便听到院内响起唱诺声:“皇上驾到!”
  我身子一抖,差点摔倒。若然早一步将我扶住,低声对弘昂道:“快,扶你额娘进后堂。”
  转身进入后堂前,余光扫见,一抹明黄的身影大步迈入灵堂。
  “皇上因十三叔的事儿,下旨辍朝三日。要亲临吊唁!”弘昂扶我坐下后,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道。
  我微点了点头:“你也去吧。你阿玛他们都在,莫让人起了疑心!”
  “恩。”弘昂转身欲走,忽又扭头看向我,“额娘,等着儿子!”
  辍朝三日!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他淡漠,他为十三爷辍朝;说他顾念亲情,他又逼死了八爷和九爷。连康熙在世时,都说他喜怒不定。有这样个性格繁杂的君王,不知是百姓的福,或是……
  弘晊曾说,雍正自五年后,做事没那么激进了。能缓的,就缓;能饶的,就饶;他似看开了些,没那么的专断独行。是幡然醒悟,还是良心发现?
  这么多年,我似从未能了解过他,亦如他从未真正了解过我一样。
  “四阿哥,这后堂杂乱,您就别……”门外传来一阵人语声。
  “弘昂,你让开!”弘历怒声道。
  “四阿哥,这儿可是十三叔的王府,不是紫禁城!再说,今儿是什么日子,你不清楚吗?”弘昂也并不示弱。
  四阿哥——弘历!难道……我忙四下张望,在不起眼的一个角落,立着一扇屏风。我几步跑了过去,才发现这儿有个暗门。大力一推,竟是通往花园的一个小门。闪身出去,轻轻关上。
  杂乱的脚步声,他们定是进了后堂。
  “四阿哥,奴才跟您说了,这儿真的没人!”府内的下人,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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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人?没人,这是什么?”弘历怒斥道,“别告诉我,这是你喝过的茶!”
  “哼!”弘昂冷冷的轻哼了一声,“四阿哥真是英明,这就是我刚刚喝过的。”
  “弘昂!你别欺人太甚!”弘历高声道。
  “欺人太甚!笑话!还真是恶人先告状。怎么,他是不是又看上我阿玛亲纳的夫人了?还想再抢进宫去?”弘昂冷笑道,“是不是别人的,总是最好的?他什么都要抢了去。权利和女人,他什么都要!”
  “咣当!”是桌椅摔倒的声音。
  “闭嘴!”弘历气急败坏的低吼道,“不准你这么说皇阿玛,你找死吗?”
  “死!我额娘到死都不肯做他的女人,他还看不明白吗?还有你,别总口口声声说我额娘,也是你的额娘,咱们是亲兄弟。全是屁话!回去问问你的皇阿玛,当年他做过什么,你的亲生额娘究竟是谁?”弘昂不服气地顶了回去。
  我隔着窗棂,根本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形。模糊的只能看到弘历和弘昂的身影,只见弘昂轻拍了拍袍子,转身走了出去。
  弘历静静地站在原地,弘昂的话显然伤到了他。
  我绞着手里的帕子,看着屋内的人:瑞儿,对不起!对不起!
  “额娘……”弘历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如一把利刃,深深刺入我的心。
  雍正八年六月,怡亲王被安葬在北京西南涞水县石亭镇东营房村西云溪水峪的怡亲王园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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