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他负着手看着我,不置可否,手却忽然伸向我来。我生怕他掀开被子,急忙躲进被窝里嗡嗡:“哪有男子汉大丈夫的只一心想着来掀姑娘的被子?”
  头顶却传来他带着浅浅笑意的声音:“我在院中等你——”而后只听关门声响,脚步声稀稀朗朗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凝神听了半晌,探出脑袋,见他果真走了,伸手抚了一下额头,却满手冷汗涔涔。微叹口气,连忙躲在被子里换了衣裳,又收拾打扮一番,喜滋滋跑到院子里。却见帘生正执着酒壶,坐在院中绝印花架下饮酒。稀朗月光透隙而入,一片清清洒洒。
  我极力想让自己以极其柔美的姿态慢慢踱步至他跟前,奈何身体不听脑袋使唤,一见了帘生,三步并作两步就奔了过去。帘生抬头看了我一眼,清清浅浅地笑了一声,下巴指了指他面前的凳子:“坐。”
  怀中没有似往常一般抱着琴,我顿时不知该如何坐下去,半天,才手忙脚乱地坐了。刚一坐下,帘生一杯酒送了过来:“尝尝藏了五十年的女儿红——”
  我打量了一番花架上繁茂的花叶,月亮在头顶洒下一片清亮透明的光辉,想着这应该就是古人所说的花前月下了,便端着酒杯捏着一颗心颤抖着问:“我这样和你坐在花前月下喝酒,算不算是同你幽会啊?”
  他却抬起头来问我,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阿薇,你知道什么是幽会吗?”
  我摇摇头:“我没幽会过,只从戏本子上看到幽会时是这样说的:隔墙花影动,似是玉人来——”微皱着眉头,“只是他们都偷偷摸摸的。”又打量了一番我同帘生的情境,朗月晴天,“我们这样光明正大,好像,好像并不是什么幽会······”
  帘生喝了一口酒,微微咳嗽一声,不禁笑出声来。过了一会儿,他道:“后天梅长苏的夫人大寿,梅先生想从明日开始办寿宴,我少不得要去恭贺一番。你既然不想进梅府,”说至此处,眉头有些微皱,“暂时先呆在这里等我。待我一应事处理完,我们再作打算。”
  我听他说到苏舜钦的话头,连忙问:“苏舜钦长得如何,漂不漂亮?”
  帘生点头:“却是个绝世佳人——”又抬头意味不明地看向我,“不知你们站一起会如何。不过算了——”
  我朝他吐了吐舌头,心中却是大为震惊——连帘生都说见过了,还是一个绝世佳人的面貌,说明苏舜钦确实没死。可是,可是当初······
  第二日一大早,我还躺在床上,就听帘生敲门,同我话别。我猫在床上,很想看他一眼,无奈头有些昏昏沉沉,便只听得帘生同我说了句“在这里等着我”就走了。我又昏昏沉沉地睡了半日,直到宋连可着劲儿敲门,彻底把我从床上吵起来。看看外面天光明亮,日落斜斜,显然已经到了日暮时分。我揉揉眼睛,刚刚在院中坐下,宋连端着一托盘饭菜放在我面前,同我细声细语的商量:“什么时候去梅府啊?”
  我顿了一顿,撑着头想了想,摇摇头。
  宋连道:“我看,咱们不如赶紧走算了。我总觉得这其中很怪······看着平静无波,可能波涛汹涌,夜色深沉——”
  我惊了一跳。宋连平日说话乱七八糟,很少有用的这么顺溜的四字词语,形容形势紧迫也能想到夜色深沉一类很有意境的词,真是不简单啊不简单,忍不住问:“你近来读了什么书啊?”说着端起面前的饭开吃。
  宋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神情望着我。我想了想,觉得他大概是刚刚脑袋发热,或者跟我久了,学了我的习惯,便就作罢。宋连见我一副一问三摇头的神情,叹了口气:“阿薇,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
  我扒拉了碗里最后一口饭,又吃了一口看着青青绿的小青菜,才慢悠悠道:“我已经视死如归了——”说罢将碗筷往他面前一推,“我吃完了,现在想沐浴。”
  宋连恶狠狠地看向我,手指颤抖地指点着我:“你······”
  我挑眉:“你报恩就是这么个报法?”
  他瞬间神色清冷下来,若是我没有看错的话,还带了那么一些伤情的感觉。
  玩笑归玩笑,终究还是应该去梅府查探一番,看看苏舜钦到底如何了。我打发宋连去梅府门口看看,问问从那里出来的宾客们关于苏舜钦的评价,正好可以与我见过的苏舜钦对比一番。宋连带回的话是:每位宾客虽然言语俗雅各异,但其中心思想几乎一致,均是说苏舜钦容颜绝世,仪态闲雅,着实当得了“卫朝第一夫人”的称号。甚至有人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此类词语都太过俗气,不足以形容苏舜钦的美丽。
  我细细回想,那日在日光下,苏舜钦一身素白长裙,端庄静雅,温婉中带了几许飘逸洒脱,着实是这般情境。思量一番,觉得非得见到他本人我才能真正的安心,便换了装易了容,同宋连商议一番便独自入了梅府。宋连要跟进来,我想着若是到时候被发现了,一个人还好些,若是再带着他这个拖油瓶,简直就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帘生刚刚开始喜欢我的菜喜欢我的琴,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我贪恋红尘,以前全然不当生死一回事儿,此刻看不透生死也放不下生死,只希望好好活着,最后同帘生一起相携到白头。
  我理了理身上的婢女衣饰,抬头望着宋连,柔柔道:“我只是去看看。帘生也在那里,你担心什么?若你实在是担心,”我低头想了一想,“这样吧,我们约定三天。三天后我还没有回来,大概便是出事了。你看看能不能救我出来,若是不能,便寻了机会到府里给我收尸——”顿了一顿,又在宋连面前转了一个圈,道,“你可得记清了我的衣服是这样的。别到时候搞错了,把别人当成我了。”说罢转身出了屋门。
  宋连跟身进来。我朝他挥挥手:“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备好饭菜等着我——”走到半路又回转身,“照顾好我的琴——”
  梅府门前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我莲步轻移,慢慢走到门口。刚刚预备进门,便有一个男子道:“不长眼的东西,从边门进去!”
  我连忙俯了俯身,一溜烟跑到边门。当初曾在梅府周围游荡几日,因此对梅府还算熟悉。刚刚入了边门,我提了一个盒子,其中是一些胭脂水粉之类,直直便往苏舜钦的后院赶。一路上到处张灯结彩,各处都挂着红绸子,院中一片喜气洋洋。
  待到了后院,却见院中绿意葱葱,花团锦簇,一片春日融融,丝毫没有春末夏初的形貌。悠悠一阵清风过,辽远水波荡起层层水纹,犹如在水中盛开万千花朵,纷繁复杂,美丽极致。万千回廊中,水亭上,一个一身素白的女子斜斜躺在榻上,手中握着一卷诗书,淡然墨香随风送来。书上字迹有些模糊,依稀可辨是“李义山诗集”五字。
  我逆着光看他,似我们初初见面的模样。那临风而动的长裙,微波荡漾,飘逸洒脱,发间一朵素淡的白色花朵清雅不凡,好似还带着清晨晶莹的露珠······难道竟是我错解了他的意思?
  我的嘴角不禁扯起一丝浅笑。他果然没死,我也可以心安了。正预备转身,只听苏舜钦特有的细腻声音传来:“姑娘是?”
  我顿了一顿,提了盒子朝他走去。微风中的他,清芒闪耀,浑身都是清雅脱俗的韵味与风致。堪堪在他面前停住,俯了俯身,还未说话,便听他道:“看姑娘举止,不似阶下之人,如何作了这副面貌?”
  我清清浅浅地笑一声,道:“当日我以为夫人看透了生死,宁死也不愿再过这样波澜不惊的生活······倒是我错解了夫人的意思。”
  他浅笑着坐下,以手支颐,缓缓笑道:“哦?我怎么看透了生死?”
  我放了食盒,在他对面的亭栏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道:“当日夫人一袭及地浅碧色长裙,头上几许枫叶缀饰,美丽不可方物。我想着夫人从来都是素雅之人,突然这般艳丽,意义当有不同。”又打量着他,道,“如今想来,那一身艳装在我看来很是艳丽,其实更多的却是些清丽之气。”
  他眉间微微一蹙,忽然道:“这许久都没有奉茶,真是怠慢了姑娘。”说罢双手轻轻一拍。我以为他是命婢女奉茶来,口中一句谦让还没出口,瞬时之间便有无数刀光剑影突袭而来。我身影接连几闪,勉强躲过一丛袭击。苏舜钦手中不知何时也握着一柄寒芒闪闪的三尺宝剑,早已换了一副怒容,道:“我姐姐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置他于死地?”说罢手中宝剑朝我刺来。
  我闪身连挡,无奈剑不在手,情急之下只得捞过地上的食盒抵挡一阵,被他几剑砍个粉碎。他的一声“姐姐”让我瞬间心念连闪:原来苏舜钦竟然还有一个妹妹,原来他的确已经死了······当初我见了师父的书信,觉得既是苏舜钦本人想死,也就不存在什么防范的问题,便只是将梅府周围的环境查探一番,并未对苏舜钦和梅长苏进行详细调查,如今竟然到了这般境地?
  当初当初,真是悔不当初。
  可是世间哪有什么后悔药?当初再怎么地,已然过去。现下境况危急,还不及想出对策,又有数十柄利剑破水而出,犹如出水芙蓉一般,瞬间已闪至眼前。我被逼至死地,瘫倒在地上。
  苏舜钦的妹妹提着宝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道:“我等了这么久,你终于来了——”我抬头看他,这个表面温婉内心凌厉的女子,真的是苏舜钦的妹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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