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其落
蔡铁站在病房门口,不敢再往前走一步,身边的周二强和三丫也不催促自己,三人站在病房门口各怀心事。不知过了多久,蔡铁猛然转身,想离开这里,就在转身的一瞬间,脑子里似乎抓住了什么,她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说:“别怕,有我在你身边,别怕。”
还是三丫沉不住气,她走到蔡铁面前,抬起已经红肿的双眼,连说话的手都有点发颤:“你进去看看他吧。”然后,打开门,将蔡铁推了进去。
蔡铁被三丫一推,身子绵软无力,太阳穴一阵一阵紧,差点跌倒在地。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屋子的光线明亮,空气弥散着医院的双氧水的味道。周其落半躺在病床上,穿着宽大的病号服,鼻梁上架着黑丝眼镜,身上插了很多的管子。
蔡铁一进门,两人看到对方,身子都是明显的一震。
还是周其落先开口:“他们还是告诉你了?”说完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又淡淡的说:“我没事。”
蔡铁走过去,脚步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终于走到了床边,低头看到了那双手,就是这双手在无数个岁月里握住了自己的手,带着丝丝的温暖。然而现在的这双手,一只插着输液的针管,一只静静的放白色的床单上,泛着淡淡的光泽。她握住了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手面白得吓人,青筋浮现,看得见无数被扎过针孔下的皮肤淤血。
蔡铁抬头看他,他的眼睛隐在黑丝眼镜后面,只能看到他眼中墨一般的黑,她说:“其落,你病得很重。”
隔了这么多年,蔡铁幻想过无数次再和周其落见面的场景,出现最多的镜头无非是两人站在人潮人往的街头,互道一句珍重后转身离开,从没有想过再见周其落是这样,他躺在病床上,而她只能握着他的手说一句:“其落,你病得很重。”
周其落挣开了蔡铁紧握的双手,不动声色地往后躺了躺,彻底和蔡铁拉开距离。
蔡铁再次说:“你真的病得很重。”再次找到他躲藏的双手,紧紧握住,不容他继续撤退,说:“而我却不知道。”
周其落沉默半晌,微微点头:“对,病得很重。”他的眼神冷冷的:“我想我们早在五年前就没有关系了。你知道不知道也无所谓了。”
任周其落装得一副冷淡的模样,蔡铁仍能明显的感觉到他的肩膀一直在发抖。
五年前,站在机场登记处,他声嘶力竭在自己背后喊着:“蔡铁,只要你再多走一步,我们两个再也没有关系。”自己背对着他,一字一顿的说:“没有关系就没有关系吧。”
回忆的海水淹没了病房中的两个人,对方轻轻的呼吸声似乎带着呼啸的寒风卷着前尘往事一幕一幕的翻滚上来。蔡铁张嘴想说些什么,可看到周其落闭着的眼睛,张到一半的嘴又紧闭了下来。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一个扎着红头巾的妇女冒冒失失的闯了进来:“大娃,赶紧赶紧,这是大老爷刚赐给你的神药,赶紧趁热喝了。”
蔡铁认出来这是周其落的妈妈芬姨,相较于几年前,她更桑老了,红头巾下的头发早已经花白花白的,脸上布满了横纵交叠的皱纹,只有那张嘴唇还是像以前那样的鲜艳。
周其落挣开了紧闭的双眼,皱了皱眉:“妈,我……”
芬姨一边将周其落从床上拉起来一边端着碗往他的嘴边递去:“又不听话了,要不是你这几年不听话,怎么会得这么重的病?这是神药,喝了病就好了,咱们就能回家了,家里的店二强也忙不过来。这劳什子的医院,都是骗人的,都大半年了,净花钱,啥也治不成。”
眼看着黑乎乎的汤水就要灌进周其落的嘴里,蔡铁一把将碗夺过来:“他不能喝。”
芬姨瞅了瞅儿子,又瞅了瞅面前的这个女人,努着嘴问:“大娃,这谁啊?”
周其落再次闭上了眼睛,不说话。
芬姨的眼睛视力最近几年下降的厉害,只能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个人影站在儿子的另一边。等她走近了一瞧,满脸的疑惑:“你是?……蔡铁?你是蔡铁?你不是已经走了么?怎么在这里?”
蔡铁没有说话,而是把药碗放在了身后的桌子上,因为用力过猛,药碗里的汤水反而溅出来了一些,撒在了她的手上,灼热感立刻传遍了全身。
芬姨这时才确定面前的这个就是蔡铁,她立刻扑过去,抓住蔡铁的手臂,上去扇了一巴掌:“就是你,就是你,如果不是你,他怎么能得病?你就是个灾星,现在还回来干嘛?我……我……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芬姨骂骂咧咧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看到了屋角的扫把,一把抓在手里就冲过来往蔡铁身上胡乱的打去。
周其落不顾身上扎着的管子,要坐起来,可是长时间的生病早已体弱不堪,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喘着气的喊:“妈……妈……”
周二强本来和三丫刚去医院门口将欧开赞接过来,还未走到病房门口,就有小护士来找他:“你妈妈又发疯了,正在里面打人呢,你赶紧去看看吧。”
等三人跑到了病房里,病房里早已满地狼藉,芬姨被几个护士拉住,但是仍使着蛮近拿着扫把不停地往蔡铁身上抽打着,蔡铁站着一动不动,周其落早已从床上跌落下来,一旁的仪器发出各种吱吱的声音,赶到的两个医生正在把他架起来抬上病床。
“你就是个灾星!”
因为被几个护士拉住,芬姨动弹不得,她直接拼尽全力将扫把往蔡铁站立的方向摔了过去,“砰”的一声扫把的把头打在了蔡铁的额头上,一丝鲜血流了下来。
欧开赞走过去,一把拉过蔡铁抱在怀里,问:“你怎么样?”
“大娃,你还不死心,这么多年了,看到了没有?他身边早就有其他的男人了。你看看,你看看,人家都带着男人到你面前耀武扬威来了,你还这么傻……”芬姨一屁股坐到地上,满地打滚的叫喊着:“我怎么这么造孽啊我,当初就应该听了大老爷的话……”
蔡铁这时才清醒过来,她挣开了欧开赞的怀抱,看到病床上的周其落望着自己的眼神,平波无澜。
周二强拉起自己的母亲:“妈,妈,你先站起来,这什么样子。”
三丫跑到蔡铁面前,看着蔡铁头上不断往外冒着的血珠,着急的比划着问:“你的头怎么样?我们先去包扎一下。”
芬姨看到了三丫,顿时又从地上站了起来,冲过去就揪住三丫的头发拼命的撕扯着:“还有你,你这个哑巴,也是个祸害精,自从认识了你们,我两个儿子都没一天好日子过。真悔恨当初没有毒死你们。我今天……我今天非要……”
“妈,你干啥……妈……你住手……”
“妈!”
“哥,你别动……”
“都别吵了。”蔡铁大喝一声,抹了一把头上的血丝,站到芬姨面前说:“芬姨,你当初说过,要是其落有了媳妇,你就不会让他继续喝你那些神水了。”
芬姨看着蔡铁眼神,很久以前,她就怕蔡铁这个眼神,带着嗜血的光芒,她点了点头:“大老爷说我家大娃的媳妇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一家子都要听她的。”
“其落,我还记得当年学校大礼堂前你问我的话,现在我回答你。”蔡铁转身走在周其落的身边,低头吻了下去。两唇相处的一瞬间,周其落只感觉到一种颤抖而温热的触感降落在他的唇上。
欧开赞一把将蔡铁从周其落身上拉起来:“蔡铁,你干什么?”
蔡铁推开了欧开赞,冷冷的说:“不关你的事。”然后,走到芬姨身边说:“从今以后,你要是再让他喝药,问过我。”
芬姨还没有从刚刚的震惊中反应过来,愣愣的问:“我凭什么相信你?你个扫把星。”她的红头巾早已掉落下来,头发乱乱的,一张嘴唇因为激动更加的红艳,其实除去她身上某些不良的嗜好,她也只是一个可怜的母亲而已。
蔡铁直挺挺的跪在芬姨脚下,举起右手三指,压抑着锥心一般的疼痛,说:“我发誓,从这一刻开始,我与周其落生生世世在一起,他生,我生,他死,我死,彼此再不分离,如违此誓,必遭天谴,受烈火蚀骨之苦。”
欧开赞一把握住蔡铁发誓的三根手指,将她从地上抱起来,怒声斥责:“你胡说什么?”
蔡铁推开欧开赞的手,对着病床上的周其落说:“明天我再来看你。”离开病房前,她听到身后周其落微弱的声音:“小铁……”这么多年,他终于再叫自己一声:小铁。
出了医院的门口,蔡铁脱了高跟鞋,玩命似的狂奔,身体里每一处的血液翻滚着,只有一个声音不断的叫嚣:跑,跑,赶紧跑,再加把劲,你就能追上了,她就在前面,使劲跑,再不跑,就见不到她了……
欧开赞一直跟在蔡铁的身后,她跑,他也跑,她停,他也停,就这样子,跟着她,一直跑跑停停,直到西城的墓园前,蔡铁才站定,不再挪动一步。因为一路穿过的是喧嚣的城市,突然到了这冷清的墓园,欧开赞十分不适应,四周除了一块一块的墓碑,什么也没有,安静的可怕,他只能听见自己因为过度奔跑而急促的呼吸声。跟着蔡铁的脚步,他一步一步的往上爬着,水泥砌就的阶梯缝隙里长满了不知名的阴生植物,有几只小飞虫低低缠绕着飞翔着。
只见蔡铁站在一个墓碑前,缓缓的伸手抚摸着墓碑上的照片,这个墓碑和其他的不同,有棵不知名的小树从一旁斜长出来,正好遮盖住整个墓碑,有几支树杈上还长着血红绚烂的花朵,与整个墓园的苍松翠柏格格不入,那万绿丛中一点红色,太过触目惊心,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五年来,蔡铁一直没有来这里,她不相信这里躺着一个人。或许躺在这里的人只是睡着了,就像以前她们一同睡觉时,无数次她半夜醒来,就能看到还在沉睡中的她,那眉、那眼、那鼻子,和记忆中的丝毫不差。墓碑上的照片还是她年轻时的模样,笑容灿烂,尤其是那双柳叶眉下的眼睛亮闪闪的带着青春昂扬的气息,可这双眼睛再也不能看自己了,再也不能含着眼泪也不敢掉下来欲说还羞般的撒娇了……
婷婷,你果真不在人世了吧……
虽然每天蔡铁回家都要和家里的牌位念叨一天发生的事情,总觉得她还是在自己身边的,只是去偷了一个懒,打了一个瞌睡,玩了一个捉迷藏,等她跑累了,她肯定还会回家的。直到今天芬姨骂醒了她,周其落那样平静的望着她,她才知道原来这都是幻想,这个人早已不在了,她就被自己埋在这里,亲手埋在了这个墓碑的下面,家里的牌位真的只一块牌位而已。
遭人毒打的时候,她没有哭;三天就吃一个馒头的时候,她没有哭;差点遭人□□的时候,她没有哭;寄人篱下,艰难养育幼儿的时候,她没有哭;无数次和爱的人分别的时候,她没有哭……站在这个人的墓碑前,她的眼泪终于无声无息的流了下来……
如果时间能够倒回,她好想再次回到2006年的4月13号20点08分43秒,问一问那一时刻的乌婷婷:“你后悔了么?”
这么多年,你到底后悔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