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蔡律
蔡铁还在昏睡。
欧开赞从墓地边将痛哭的她抱回来的时候，她就昏睡了过去。医生已经为她的伤口上了药，两只脚被白白的纱布包裹了一层又一层，刚才他给她盖被子的时候，她还带着点意识的将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似乎不想见任何人。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留这么多的眼泪，要多少的悲伤和绝望才让她这样子的痛哭，像是要把心和肺都挖出来了一样。
做律师这个行业的，起步都比较艰难，他刚回国的时候，没有任何根基，傲气的他拒绝了家里的任何帮助，去了夏迪和文成起的事务所。他们三个人可以说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伙伴，都是犟脾气，谁也不想靠家里的关系，每天都是一小步一小步的走，亲手去做很多微小的事，辛辛苦苦的将一个毫不起眼的事务所做成了现在的有声有色，如今再也没有人说他是谁谁谁的儿子，谁谁谁的弟弟了，大家都喊他一声欧律师，他也靠着自己的本事终于在这个城市立足了。
他想起第一次见蔡铁的情景，那个时候他刚回国执照，对事务所里的人都不太熟悉，记得有一次办案子回来，听见文成起的办公室里争吵的声音，所有的同事都站在文成起办公室的门口，大气不敢出，谁也不敢进去劝架。
他刚想迈步进去，就被夏迪拉到了一边，低声说：“别管了，今天那个叫蔡铁的小助理可把老三气毁了，从小到大，还没有见过这么发大脾气的他呢，真是万年奇景啊。”
夏迪刚说完，欧开赞就听见里面“咣当”一声，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谁将桌子掀翻了，接着，蔡铁刚硬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你的道德呢？你的良心呢？你的公正呢？我想你们老师没有教给你怎么去做一个优秀的律师，他只教会了你怎么去做一个成功的律师，你知道优秀和成功的区别在哪里么？优秀的律师是有良心的，他们会为了自己秉承的信念放弃一些潜规则，只为了守住心中的那一丁点的正义，而成功的律师呢？成功的律师已经被这个世界评价的道德标准魔化了，他们会为了各种利益不择手段，就像现在的你一样？你看看你手里的卷宗，你看看那个孩子的眼睛，他在寻求你的帮助，而不是叫你再推他入火坑！文律师，你太让我失望了！”
“蔡铁，你以为你是谁？你刚入门两个月，就拿着你那些所谓的道德标准来评价我么？你要是觉得你自己厉害，那你就滚，你这样子的助理我养不起，也不敢养！去人事科拿着你的档案，有多远滚多远！这里不要你了！”
然后，就看见一脸怒气的蔡铁走了出来，周遭的同事纷纷让开，有几个胆小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干活。
欧开赞一路跟着蔡铁，看着她从一开始愤怒慢慢的转化为平静，直到她去人事科的时候，他才开口说话，他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坚持优秀和成功的区别呢？从这里被辞退了，也许你的前途就没有了。”
蔡铁淡淡看了他一眼，说：“人总要为了自己坚信的信仰活着。”
“不想留下来么？”
蔡铁的声音里带着点沮丧：“其实，我现在没有地方去了，刚离开学校两个月，就应聘到了这个事务所，家里还有两个人等着我养，我要是从这里走了，还真没有地方去。”
欧开赞笑了笑，说：“那你愿意跟着我么？我不会阻止你去成为一个优秀的律师的。”
蔡铁盯着他，问了一句：“那你会让自己变成一个成功的律师么？”
“我想这并不是一个矛盾的话题，我不阻止你，你也别阻止我，我们可以是一个联合体，也可以是分离体，就像你说的，你有你的信念，我也有我的信念，我们之间没有必要为了对方不能理解的信念而互相迁让，做你认为对你事，就行了，我不会阻止你的。”
蔡铁愣愣地看了他好久，才点头：“好。”
从此以后，蔡铁成了欧开赞的助理，她敬业，她刚毅，她肯吃苦，肯卖力，所以业务一直做的不错，律师界是不需要柔弱的人的，更不要柔弱的女人，需要的就是像蔡铁这样子的女律师，两人之间也有小摩擦，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欧开赞在讲了一番看似是大道理的其实是毫无用处的废话之后得到了蔡铁的退让。
有时候，欧开赞也觉得自己靠着嘴皮子的功夫才将蔡铁的那根死脑筋耍的团团转，将绕迷糊的她重新树立一个新的思维模式，他培养她成为了自己用的十分趁手的助理，这带着点私人化利益的培养模式是有点可耻的。
蔡铁也有办案子会跌倒的时候，只是跌倒了，欧开赞也不管她，叫她自己去想办法站起来，从来没有说因为她是自己的助理，就帮她去处理各种各样的关系，刚开始，蔡铁还有点不适应他随时转变的态度，经常会拐弯抹角求自己去帮她想想办法，他就会绕圈子，直到用大道理把她绕晕了，渐渐地，她也发现了这一点，遇到任何困难也不再来找他咨询了，有时候，看着她独立的去解决任何困难，自己心里也有点淡淡地失落，想叫她依靠，也不想叫她依靠，这种心理，有点欠抽的感觉。
很长的一段时间，欧开赞都没有把蔡铁当做一个女人，她经常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梳着平头穿梭在各个工作场合，哪怕去接待很普通的客户，她都是一身职业装，就算是女人们都爱穿的高跟鞋，她也没有几双能穿的出来的，更多的时候，是一双平底的运动鞋，鞋子很旧，她擦了又擦，刷了又刷，完全是一副守财奴的表现。
他也劝过她，留着钱没有用，该花时就得花，该出去享乐的时候就出去享乐，该找男人时就出去找男人，别总是一副古墓派清心寡欲的教姑形象。“男人看见你这样子的都吓跑了，都不敢挨你的身了。”这样子的话，说个一两次，蔡铁不急，可说多了，蔡铁就急了，直接甩过来一句：“我不喜欢男人。”
他也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直到后来，他发现蔡铁总爱去一个叫“走吧”的女同性恋的酒吧，他才开始了隐隐的猜测，不会真是不喜欢男人，喜欢女人吧？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发现了她隐藏在心底的秘密，记得有一次他和蔡铁出去办案子，那家企业位于郊区的那块新开发的产业集聚区的最边远处，地方特偏远，开车都得四个小时才能到，他们到了之后，一口水也没有喝，就连开了十六个小时的会议才结束谈判。办完事回市区时，已经很晚了，然而不幸的是他们的车子在半路抛锚了，费了好大劲，才将车子推到了路边，正想打电话求救时，更不幸的事发生了，两人的手机早就没电了。他们站在路边等了两个小时，也不见有车子经过，深秋的空气带着一丝丝的寒冷向他们袭来。
欧开赞看了一眼已经饿得有点虚脱的蔡铁，说：“要不我背你回去吧？”
蔡铁虚弱的回答：“不用了，要不往前走走吧，我记得前面有个电话亭的。”
“电话亭？”
“四五年前有个电话亭，现在也不知道有没有了，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它还在。”
欧开赞和蔡铁走了大概五六里地才看见前方有一个微弱的灯光，等欣喜的跑过去才发现是一家小小的路边饭店。
“有人么？”欧开赞敲了敲那破旧的木门。
几分钟后，有一个老人打开了门，问：“这么晚了，谁啊？”
蔡铁忙说：“李大娘，你还记得我么？”
李大娘揉了揉眼睛，带上老花镜，仔细瞅了瞅蔡铁，才说：“你是……小铁？蔡铁？”
蔡铁欣喜的回答：“是啊，是啊，我是蔡铁，李大娘，这么多年没有见，你还是记忆这么好？”
欧开赞站在一旁看着两人互相说着话，心里疑云丛生，李大娘的这个小店周围几里地都是渺无人烟的，蔡铁怎么会认识她呢？
“来，来，来，今天的大饼和稀饭都卖完了，就剩下几根烤肠，你们先吃着，我去给你们烧点水喝，家里现在啥也没有了，你们千万别介意啊。”李大娘端来一个盘子，盘子里是几根被烤的黑乎乎的烤肠。
蔡铁接过盘子，说：“大娘，别忙活了，我们歇歇脚就走了。”
“那不行，那不行，你都好几年没有来看我了，这次一定得吃顿饭。”李大娘边说边挽起袖子去厨房，走到门口，又折回来，看了一眼欧开赞，问：“上次和你一起来的不是这个小伙子吧？那个小伙子人不错，你们还在一起么？”
蔡铁尴尬的笑了笑，回答她：“他出国了。”
“出国好，出国有前途，出国能挣大钱……”李大娘唠唠叨叨的进厨房烧水去了。
欧开赞看了一眼蔡铁，发现她正对着那一盘黑乎乎的香肠发呆，眉目之间带着难以言说的悲伤，见惯了她平时爽朗干脆的样子，这个时候的她反而让自己觉得有点稀奇，他试探着问：“刚才那位大娘问的谁啊？”
蔡铁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我……我同学，以前我们一起来过这里，那个时候，李大娘和他儿子争财产，我们是法律志愿者，官司后来打赢了，李大娘把争来的财产全部捐了，就一直生活在这个小店里，靠卖给过路人一点吃食为生。”她拿起盘子里的一根烤肠递给欧开赞，善解人意的笑了笑，说：“吃点吧，这里也就这么一点能吃的东西，你别嫌弃。”
欧开赞接过来那烤的黑乎乎的香肠，想递到嘴边，可从小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他看着要吃进肚子里的这黑乎乎的东西，实在是张不开嘴。反观蔡铁，大口大口的咬着烤肠，此时她的嘴唇因为被寒风吹过，有点干裂，双唇间含着那根黑中透着点红的烤肠，这场景……此刻的欧开赞只想起来了两个成语：暗欲汹涌、春意撩人，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的时候，吓了一大跳，立刻尴尬的虚握拳清咳了几声，说：“好吃么？”问出口之后，他更觉得这个时候的自己更有点混蛋了。
蔡铁根本不知道欧开赞这个时候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她还以为是欧开赞吃了这样子的食物，她缓缓拿下嘴里的香肠，鼓励他似的笑了笑，说：“能有吃的就不错了，总比饿肚子强，你也别太挑剔了。”
“我也不是没有饿过肚子的。”欧开赞想起来以前去参加野生训练营的时候，曾被饿过三天三夜，他笑着对蔡铁说：“人要是饿极了，头晕眼花的看见什么都以为能吃，我连睡在我上铺的那个兄弟的脚丫子还啃过呢，现在估计那家伙的脚上还有我的牙齿印呢？”
蔡铁眼神闪烁了一下，表情带着点细微的复杂，问：“你知道真正挨饿的感觉么你是被强迫性的去挨饿，而不是真正的挨饿，等你真的因为穷困而去挨饿的时候，你就知道什么才是饥肠辘辘，那个时候的你肯定恨不得砍下自己的手生吞了。”
欧开赞瞧了瞧蔡铁，不再说话，拿起手里的香肠大吃了一口，可因为吃的太快，被呛了一下，他被呛的直咳嗽。
“你还真是一个少爷，连这个都吃不惯。”蔡铁走过来，帮他捶了捶背。
欧开赞边咳嗽边回答：“你……你胡说什么呢……我就是吃的……太急了……”
就在那天，欧开赞突然发觉，也许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是个女人，她也有自己不为人知的往事。后来无数次在工作的时候，他都注意到蔡铁有时会无缘无故的皱眉，有时会无缘无故的走神，会对着某个案卷呆呆的看上半天，每到周二都会跑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然后再跑回事务所继续熬夜工作，这些都为了什么，为的那个出国的“同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