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没有说一个字,甚至连鼻音都没有啍半个。
  直到到了楼下,一边往前奔,一边回头反复着两个字:“快点,快点。”
  “啷子事?”
  “要命的事。快走——”
  一听要命的事。他也来不及细想:“也得等我穿件衣服,咯是?”
  “穿啷子衣服。快点。冷不死你。”
  他觉得大异寻常的卢征程突然大异寻常起来,一定会带来大异寻常的大事。既说要命,就绝对不会是小事。但是什么大事,却一时无从得知。九分尴尬在一瞬的催促之后,浅浅地挠上了三分的焦急。
  一入实地,卢征程一个劲儿往老办公楼赶。
  黄权路一停,一顿,一思,一虑。
  卢征程又重复着那两个字。那两个字似乎揪了心似的,点缀起他烦乱的心思。
  “到底啷子事?”他一边追问,一边紧步跟上。
  卢征程没有再说多余的话,而且,现在已经开始了小跑。这是一种只有在雪地里才会有的碎步小跑。他想,要是没有这厚厚的积雪——半尺来高的雪地,前面这个人一定会飞奔的。
  眼前这个人碎步在雪地上,拖出了一道槽,虽不很深,却拉出了黄权路内心的颤栗。这种战栗毫无由来,却又似已经潜伏了许久,在黄权路脑中拉出了长长的血迹。此时,他脑海中恐慌出一溜长长的殷红,涌出眼框般,在眼角颤抖着。
  在王群的引领下,扑到了校长室。
  校长室内,临桌处的地上,粉红色的碎片撒落出零星点点,在刚换上的白炽灯的白光下,发出幽幽的光。地上狼藉一片,黄权路眼中的那道殷红越发地清晰起来,心底的浪花在一潮又一潮的狂浪之后,掀起了无端的惊悸。
  他的心底颤微微的。收回目光,错愕地看着纪文。
  纪文跌坐在靠椅中,蜷缩着身子,双目无光。寂寂地看着他对面的那个书柜:“完哰,死鬼,完哰……”
  她眼角赫然泪痕如溪,浅浅地流下一带惊虑。
  他走出校长办公室,来到办公室。
  卢征程正在望着窗外。
  窗外的桂花早已落尽,枯枝在寒风发出嘶鸣。远处的街灯偶尔撒来一阵清寒,在桂枝间一晃。消失。一晃。消失。震颤,平静。
  他看着卢征程,终于理解了王群一路的举动,原来竟是这般的结果。不由悲叹了一声,也看着窗外那光斑乍现的桂枝,在寒风中鼓荡着莫名的寒意。
  “小卢,出去买个粉红色的灯泡来。”
  “有用吗?”
  “说不准。或许……试试看吧。”他一边从上衣口袋中掏出钱包,一边道。
  卢征程接过钱,朝外走。走到门边,转身,疑惑地看着他。当看到他再次坚定地点了点头,才朝楼梯口迟疑地走去。下到第三阶台阶,转身走了两阶,终于还是转身朝楼下走。卢征程的脚步突然飞奔起来,一边狂呼着:“完了完了——”声音有些鸡妈鬼叫,魅泣魑嚎。
  “唉,完了。当过去成为过去,现在,在明天来临之际,也将成为另一个时空。在时空的交接点,隐得最深的,却原来是最明显的。”
  卢征程说完,缓慢地走入过道。
  一阵缓慢的脚步之后,又是一阵轻叹。
  这轻叹自然是黄权路发出的。他发出这声近乎哀鸣的声音后,又仿佛看到另一个希望。一个健全的哦不——一群健全的灵魂正在悄悄地来到窗前,忽悠忽悠地洒着冷热交加的微光。
  他走出办公室,在过道里来回地走着。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从一楼的楼梯口传来。他朝楼梯口奔去。
  卢征程出现在过道上,然后奔向校长室。
  校长室内粉红的灯光,点燃了粉红的希望。只听名言纪文的声音传了出来:“快去通知其他的领导,前来开会。”
  卢征程奔出校长室,赶回办公室。进门,转头。凄然一笑。
  过道上,一带寒光扫过。
  再次换上粉红色的灯后,这灯就再没有关过。纪文说,还是粉红粉红的好,竟然让人心静下来,而不至于过于绝望。
  她说,她忆起了到民族中学近十五年的经历,像梦一般,点点滴滴的苦累积起来,竟然成了七年多的心惊胆战。每当进入办公室,就会有这种感受。而今晚尤其如此。于是又发感慨地想起了一首词。
  她说贺铸的《天香》就是自己此时此刻的内心写照。
  “暮归、横林、夕阳、远山,沉钟一切都那么地遥远而空明,想来气象一定辽阔吧,”说着说着,她居然吟出了自己此身唯一的一首绝唱:
  “落照恸沉钟,冬霭掩寒蝉;
  横岭遥相招,征程远山残。”
  黄权路暗道,此时她的心境幻化成的诗句,不正是贺铸这首词的最好注解吗?想罢,他不由得咏出了贺铸的此词的最后两句。
  “赖明月,曾知旧游处,好伴云来,还将梦去。”
  “好一句‘好伴云来,还将梦云’,唉,现在不正是‘还将梦去’吗?梦已去,念难留。白发绕,秋水流。但揽一片丹心在心头。恨悠悠,梦幽幽,半山平林,一腔血泪,无倾诉处。”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秦楼梦成蹉跎,一枕秋瑟,满岭离索。”纪文道,“唉,梦尽处,岚深缚。”
  他见她渐渐心绪平缓下来,心里一喜,随即又陷入深深的游离中。
  看着她满目荫翳,锐气也被些今晚的突发事件折腾得荡然无存,脑中缓缓爬过一丝茫然,倒把自己刚刚吟诵贺铸的词激发出的那点残存的哀怨,生拉活拽进另一片茫然中。渐渐地,流出一带空白地。
  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心依稀生出了许多青苔,缠绕着,蔓延着,伸出窗外,茁壮地钻向远方。远处的天边,青蓝青蓝的一片,那一片青蓝间,点缀着些若隐若现的晕红,很渺茫很渺茫地挂着。
  就那么挂着,空落落的,里面泛起无边的晕黄。在那一带晕黄里,嵌着些许空茫,还以黄权路畅望。
  她听到了他的叹息声,这是一个深沉的叹息。她很容易分辨出来。这个叹息声里,似乎还有几丝希望,这,她也能听出来。
  在这低吟的叹息声中,她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心灵的悸动,在一刹那又一个刹那之后,凝结着浓重的寒意之后的温凉。
  他突然吟起了一道诗,她知道,这首诗绝不是背的:
  “梦后初晴霜满地,帘前酒醒燕单飞;
  天涯路断还复生,寒撵东风夜才坠。”
  吟罢,他依稀看到了她凄然的笑。在这一笑的凄然里,他感受到一种浓雾之后的轻盈,摇曳在腮边,在粉红色的灯光下,飘渺不定。
  “无心再续笙歌梦,重门暂掩惧啼鹃。”
  她看着他,轻笑出额前的一带残红,在那张惨然的脸上,他仿佛又看到了些希望。这希望很遥远,却又似很近。
  90.-第三十一章 呻吟尽处皆落寞1
  民族中学的各阶层领导的陆续到来,让他俩从一阵氤氲中走了出来。他俩互视一眼,心领神会。
  与会人员嘿嘿地笑了笑,依次坐定身形,等待着将到来的其他领导。
  会议出乎意料地短,在一片粉红色的灯光闪烁之间,穿梭着一番轻声的分派任务后,倒似走到了尽头。
  楚云飞副校长在一阵惶惑后,最终接下了任务:明天向家长们做一个交待。
  纪文交待此事时,有点像交待后事一般。交待完毕,无神的眸子里,散出苦楚和落寞。轻叹一声之后,凝望着张权禄。很久很久没有移开目光。
  又一阵轻叹,自然是与会领导发出的。目光所指处,正是黄权路的座位处。
  楚云飞道:“纪校,你也应该出去放松放松心情。你觉得如何?”
  除了黄权路之外。其他领导都随声附和。
  “这是你们的主意?”
  众领导惶惑地看着楚原,不明白他的意思。楚云飞嚯嚯一笑,不可置否地看着纪文:“纪校,你觉得呢?”
  “那学校这摊子事,哪个来管?”
  梁青娅淡淡地道:“自然是哪个出的好主意,哪个来管噻。”
  众口皆曰“对头。再说楚校主管学生这档子事,自然是名至实归哩哰。”
  “黄主任也够累的了,要不要……”
  “不行。”纪文从一片沉落中走出来,似乎意识到什么,断然道,“不过可以放他几天假,大家认为咋样?”
  众人一致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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