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走是一时走不得，只有留下来，靠给方丈抄写□换钱度日。
“无净，每三个月，寺中就会吃一次肉的。再过几日就到吃肉的时候，等你尝到那肉味道，你就知道猪头肉实在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了！”无为吧嗒着嘴，将手里的馒头很快消灭进肚子里，再灌了两碗白水。肚子鼓鼓涨涨，不叫饿了。
空华看无为已经吃光手里的馒头，侧头看看窗外明月，劝说道：“快去休息吧，不然晨间起不来，方丈会骂你的。”
“嗯，那我去睡觉了。无净，你别太拼命了！”无为吃得饱饱之后，困意重新浮上来。他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擦着眼角冒出来地眼水，开了门转身去他自己的僧房。
至于他本来半夜起来想要上茅房的事，他早忘得干干净净。
空华取了笔重新沾墨，继续抄写话本。口里的金刚经又重头开始念起——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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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渐西沉，日渐东升。正是每日晨间，日月交辉时刻。
空华看看天色，一口吹灭亮了整夜的油灯。
一缕轻烟升腾而起，无风自散，不留痕迹。
将笔搁下，左手轻轻按着右手腕子。整夜书写下来，右手腕子只觉这般提起都费力万分。
审视满纸略感潦草的小字，想起当年赵家小娘子的夸张……
不知当日分离后，她是否安好？
砰——
房门被人大力推开。
空华抬头就见到正大摇大摆走进来的灵音寺方丈。他忙起身下坑，有礼道：“方丈好。”
灵音寺方丈生得满脸横肉，面上常年油光蹭亮，实在不像出家人。尤其是每每堆起自认为和蔼可亲的笑容时，更似那当街叫卖猪肉的屠夫。只是这话，众人都只能心里想想，无人敢真的当着他面说出口。这位方丈为人最是贪利记仇，全无出家人的慈悲为怀。得罪他，实在是件麻烦事。
此刻，他对着空华露出招牌的“屠夫”笑，捏着嗓子，假装温柔地说：“无净啊，你这抄了多少啦？”
“刚抄完第二十九回……”
“这个速度可不行啊。”方丈一边说着，一边盘腿坐在炕上。
空华咬牙，无奈地说：“小僧会尽力加快速度的。”
方丈拍拍空华的肩，笑说：“无净啊，你眼下乌漆墨黑的，昨晚上又没有睡吧？其实你何必每日这样卖命抄这不值得几个钱的书呢？你看，你样子生得好，又通佛经，若是愿意去陪那些女施主修禅，银钱岂不是来得容易多了？”
空华听他特意将“女施主修禅”五个字咬重发音，就知道方丈说的“修禅”，不是讲佛经，做法会这样的事情。
双手合什，高念一句阿弥陀佛，空华肃然地对方丈说道：“无净自幼长在佛门，抄写这些话本已然是犯戒，怎能一错再错，去犯那……犯那色戒！”
方丈听得他这一番话，心里生恼，明面上却不想就此撕破脸。当日接济空华就是看在他有一副好皮相的份上，可不能就此放弃。
他忍着性子，继续好言劝说：“无净，你修行的时间还是太短。你可知西方有欢喜禅？先以欲勾之，后令入佛智。这也是修禅的一种，并不是犯色戒啊！贫僧也是空门中人，怎会明知犯戒还让你去做呢？！”
“这……这……方丈，实在是使不得……”空华眼底滑过一丝无奈，装作慌张不堪地颤声说：“小僧自幼戒五欲，只专心读写佛经，绘描佛祖画像，早将己身皈依佛门。佛祖赐小僧丹青、书写之长……方丈若觉小僧书写太慢，不若让小僧绘画吧？”
“绘画？”方丈恰恰正缺绘画的人。尤其是画工好的画师，他更是奇缺。
空华抓住方丈的衣袖，哀哀地说：“方丈，你看看小僧的画吧！小僧马上就画一幅，就画，就画方丈如何？”
他早就听无为说方丈那里差人描摹春宫图，更是无人能绘春宫图。等方丈见识过他的绘功，他相信方丈必然不会再图谋修禅一事。
方丈看一眼空华，心里沉吟。这个小和尚性子倔直，若非强迫他做那勾当，惹出事来也麻烦。若真是绘功好，倒比做那勾当更好。反正只是让他画画，耽搁不了多少工夫，就让他试试吧。想着是稳赚不赔的事情，方丈也就爽快地答应下来，“嗯，你且画一幅吧。若画地好，自然可以做画师，但若画地不好……”
空华只微微一笑，并不搭腔。
他动作麻利的准备好笔墨，摊开纸，看看方丈就开始下笔。行笔洒脱，墨痕飞扬。极快地，纸上就呈现出大体的轮廓……
当年在普济寺中，不管是鬼神还是人物、屋宇，画功首屈一指的都是空华。只因他长在空门那么些年，不是抄写佛经，就是在绘佛像或画屋后那叠嶂群山之类的风景。天生聪慧再加上十几年的苦练，画艺自然出众。
过了大概小半个时辰的功夫，空华收笔。
画，好了。
“好了？”方丈吃惊的看着空华。画一幅画，怎可能这么快就好了？
空华当初每绘一幅寻常的佛像，至少也要六、七日的光景。只因那时心底有着无上的虔诚，每一笔都慎重无比，自然速度慢。现在只需让方丈知道他能画擅画，并不需要刻意花那么多的功夫，自然速度极快。
纯白的是纸，灰、黑二色是墨。简简单单三色，看似杂乱无章的笔画，凑在一起就成了方丈。
方丈不通画理，但看这画儿上的人跟他在铜镜中看到的自己相似至极，也就笃定这画功是好的。
好，真是好！没想到捡到个宝！方丈当下心喜难禁，笑说：“行！你的画，确实将将能看，一会儿就开始描摹吧。你绘画的纸、墨由寺里出，你的吃住也算在寺里。每三副画给你一个铜板算工钱，你看如何？”
这方丈还真黑。三副图才给一个铜板！那样要做多少年才能将他那个借条赎回来？
空华心里不满，面上却还是带着笑，“方丈，吃就不跟着寺里吃了，你看描摹的画，每幅给两个铜板如何？”
方丈瘪嘴道：“无净啊，这图册的钱，可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赚啊！寺中各种开销也大……”
“小僧也知方丈维持这么大一寺人的开销不易。只是小僧……不然这样如何，小僧再退一步，每副图一个铜板？”
方丈见空华小有让步，考虑到空华的绘画速度和他急需用人的紧急情况，最终应了下来。
“谢谢方丈！”
方丈看空华乖觉，越发笑得和蔼，“大家同是佛门中人，不用这般客气。”
空华面上浅笑，心底却自嘲道。佛门中人？现在这个样子，他们谁也算不得佛门中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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枬燕国隆和十六年 东昌府柳城武县灵音寺
初秋时节，骄阳却依然残留着盛夏的余威，烘烤得空气都快着火了。
茎蔓弯弯绕绕的扭曲着，上边千万片黄绿色的葡萄叶，一片叠着一片，一片簇着一片，郁郁葱葱。椭圆的小紫玉珠披着霜白，成串的藏在里边，半遮半掩间风情无限。
葡萄架下，两具□的身体纠缠□在一起。
黑的是发，白的是胴体，绿的是葡萄叶，红的是遮土的布幔，褐的是泥土。
空华心底默念着心经，手里挥洒自如，细细醒染着色彩。
他要绘的，是一套工笔的春宫册，名字已经想好，就叫《秘欢图》，一共要绘十二张。工笔画绘起来极为耗时，他从一年多以前就开始绘这套图，至今所得，不过十一张。
只差这最后一张，就能成套。今天，应该能完工吧？
门上象征性的响了一下，被人从外边推开，伸进一张几年来饱满依旧的脸，“无净。”
“嗯。”空华手里正做到要紧处，头也没回地应了一声。
无为蹦蹦跳跳的跑过来。
“哇……无净你真厉害！画得真好。”无为毫不吝啬他的称赞，“无净，等过两年我找了相好的，你也给我画一张吧。方丈说了，等过两年我大一点儿，就能找相好的。到时候，我要跟相好的一起吃猪头肉，还要生个白白胖胖的娃来玩！”
空华失笑。无为实在不适合做出家人。他只是个孩子，贪吃猪头肉的孩子。
一年前，空华才意外的知道，无为是方丈的儿子。这样一来，也就可以解释灵音寺里，怎么会有无为这么一个成日只管玩不用做事，还被方丈喜爱的小和尚存在了。
“无净啊，今天我们吃了猪头肉，可以一起放焰火哦！芙蓉姨买了很多猪头肉和酒，还有焰火。”
无为很喜欢亲近无净。无净的样子长得最好看，无净的声音最温柔，站在他旁边，总是感觉心上很舒服。
空华浅笑，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