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去吧,无净,你别总是窝在这里画啊画的啦……”
  “这画还差一点儿就完工了,今天晚上赶赶就能好了。”
  “哎,你都画了那么久了,也不差在这一会儿啦!”
  空华平静地说:“正是因为快要好了,才更迫不及待想要赶赶工。”
  无为见劝不动无净,只有沮丧地妥协,“哎,好吧。那我走啦,明天再来找你玩……”
  他挥挥手,走了。
  空华提起小炉上的茶壶,慢慢倾倒着壶中温着的井水。倒满小半碗后,他才端起来抿了一口。
  他自小长在普济寺,世事全然不懂。在灵音寺逗留三年多,他才懂得许多佛经之外的尘俗事。
  刚才听无为说想找相好,想生娃的话,他听的心里也有几分颤动。
  他,偶尔也想学俗家人,找个容貌可人、性情温柔的娘子。做些日日绘的春图上的□,生个儿子或女儿,柴米油盐的过一生。
  不过这样的想法,总是来的快,去的也快。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出家人,哪懂做俗世人的那许多道理?更何况,还俗又岂能是他想就能行的事?
  放下盛水的碗,空华深吸一口气,重新专心他未完成的画。
  数个时辰悄无声息的流逝而去。空华才终于直起腰,满意的落下印章——
  七苦。
  是的,他就是这两年颇有声望的春图绘者七苦。
  一生苦。二老苦。三病苦。四死苦。五怨憎会苦。六爱别离苦。七所求不得苦。八五盛阴苦。他绘图落名七苦,取的就是,虽复希求而不得之苦。
  取了钥,将柜子里存放着的另外十一副图取了出来。
  看着放在一起的十二幅图,空华的脸上浮起心满意足的笑容。
  擦擦额头的汗,空华突然闻到奇怪的味道。
  这么晚,他们还在放焰火?
  困惑地推开门,空华只见前方满目火光——
  灵音寺建在小山坳里,夜里山风大,吹得熊熊的火苗窜得极高极快。看那凶猛地火势,正向着这边偏屋扑过来……
  空华什么也来不及想,急忙跑出去。
  方丈呢?无为呢?大家都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救火?这样大的火,怎么会一个人也没有看见?佛主保佑,可不要是出了什么大事才好!
  火苗嚣张横行,将挡路地一切事物都燃烧殆尽。还没有靠近,就能感受到扑面的风里裹带着炙热的滚烫,灼得人□在外的肌肤烫痒疼痛。
  “方丈……咳,咳,咳……”
  浓烟滚滚冲进张开的嗓子眼,噎得空华直咳嗽。不行,这样根本无法靠近。
  空华转身奔回房里,提着棉被跑出来,拎起门前井边的水浇在棉被上。再快速的打一桶水,从头浇下来——
  浑身冷得一颤。
  初秋的夜虽然干燥、闷热依旧,井水淋在身上却带着沁人的凉意。
  空华抹一把脸,将湿透的被子顶在身上,再次冲过去——
  这几年,空华与灵音寺众人并无过多交集,甚至除了方丈和无为,他记不得旁人的脸到底长什么样子。但此刻他却为每一个人的性命担心。
  接连跑了两间厢房,不见人影。
  眼见火势越来越猛烈,空华的心越发焦急。
  寺里的人都去了哪里?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火已经燃得这么大,却还是听不见一个人的声音?
  他虽然住的偏,但是突然全寺的人都消失了,这样大的动静,他也不至于一点声响也没听见啊!
  空华再拎起一桶水从头灌倒下来——
  冰凉的井水冲在被火炙烤得火辣辣剧痛的肌肤上,带来短暂的舒爽。
  眼看着火势已经蔓延到所住的偏房,他忙跑进去草草卷裹了几件要紧东西,取出来藏在火势无法到达的地方。看着那刚完成不久的最后一幅春宫图,突然脑里灵光一闪——
  今天方丈没有来,只无为来过一趟。无为当时说了什么?
  空华凝神努力回想——
  无为,无为好似提起他们晚间要放焰火,吃酒吃肉?芙蓉买了猪头肉和酒,还有许多焰火……
  放焰火……
  空华丢开手里拎着的木桶,转身向后殿冲。后殿那里有片宽广的空地,他们放焰火,多半是要去那里的。
  用手掩着头闷冲到后殿的空华,只看见一片狼藉。
  桌上堆满吃到一半的丰盛食物,碗、筷、酒杯都胡乱的摊放在桌面上,有不少碗中还有着残留的菜肴,杯中也有残酒……
  好似是吃饭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故,桌前地面上还有着许多瓷器碎片和被泼洒出来的酒菜。
  这些瓷器碎片和酒菜,好似指着一个方向?!
  循着这奇怪的痕迹,空华走过去,却突然瞠眼——
  血!
  他猛然抬眼,前方是正在燃烧的后殿。血就是从里边蔓延着流出来的……
  噼噼啪啪的火声在耳边响着,好似在唱一曲壮烈的悲歌。
  空华愣愣的站在那里,无法移动分毫。吃到一半的席面,还有那么多血。他,无法控制脑海里不详的想法。
  他要进去看看!总要亲眼看了才算——
  轰——
  空华神智虽然不清醒,身体却自动的条件反射。他蹲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头。
  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后,空华小心的松开手——
  后殿塌了——
  他,进不去了……
  想到也许无为就在那里边,他的左胸口闷闷地痛!就在今日白昼时分,无为还说过两年要找个相好,一起生孩子,吃猪头肉……
  空华懵了,愣愣地蹲跪在原地,不知道接下来能够做什么。
  多年来,他的生命中只有佛经,离开普济寺的时候,心智比之市井间幼童尚且不如。这几年虽然也经过些事,但在他有限的二十二年生命中,这是第一次遭遇死亡。
  他,实在不知要如何应对现在的情况。
  迷茫无助之下,空华突然想起佛主,想起佛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念到第二遍的时候,沉闷的空气终于被闪电扯出口子。
  轰隆隆——
  雷公电母发威,一时狂风如卷,大雨如注。
  火势在大自然力量的干预下慢慢变小,直到最后彻底熄灭。
  等到天明,空华去拿了火里救出来的东西,起身走出山坳。
  这么多条人命,他总是要报官才行……
  **
  西欢国
  天高云淡,风和日丽。
  莽莽草原上,牛羊欢快的吃着草。
  空华拎着一个小包袱,好似闲庭散步般慢悠悠的踱入一顶朴实的小帐篷里。
  这是他来西欢国暂居的帐篷。这次他预计还要在西欢国停留半个月,然后回枬燕国,去常州宏安寺参加法会。
  将包袱放在桌面上,四个角松开,只见内里包裹着几个小巧的木盒,另有几根耀眼的金条——
  他适才去了一遭右相家。右相家的老夫人是枬燕国人,信奉佛祖多年。听得枬燕国的空华法师来西欢国讲经,为人至孝的右相大人于是着人请了空华师傅去府里。
  他在右相府说了半日经,与老夫人同食了一餐斋菜。带回来这一尊纯金的佛像,几串名贵佛珠和两百两金子。
  空华转身去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裹,取出一个机关小匣子。
  这是他随身的匣子,从无人见过内里存放的东西。小心的打开后,只见里边放满成色上佳的金叶子、金条和五十两一个的银元宝。
  自从当年遭罪流落到灵音寺,他就养成了一个多年来改不掉的习惯——
  他习惯随身储存食物和金银之物。这个匣子里的金银,皆是这些年苦心积攒下来的。
  将手里的金子放进去,取几个银元宝出来,和着桌面上摊放的金佛等物放在一起。重新关好匣子,收捡妥帖,空华才将桌上的金玉等物用绸料包好。
  这些金佛及名贵的佛珠等物,回头交给本地寺庙的方丈,金银则分散着捐出去给西欢国民。
  出家人是不会在身上带诸多财物的,在外化缘也只化馒头等素食。表面上,空华与旁人并无不同,甚至比寻常僧人更‘苦修’,面对做得精致的素斋也是一筷不沾。空华自己知道心底存着不应容于世的‘欲’,但他毕竟是皈依佛门的出家人,在明面上从不曾显露出分毫对黄白之物的喜爱。
  这些年,他到不同的地方讲经,“化”来无数贵重物品。每次都是如同这次一般,华贵的东西总是尽数捐赠出去,便于使用流通的金银,也只留下一部分,大部分都分散开捐赠给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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