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在赵优莲对着晚霞发呆的时候,空华也正不着痕迹的观察着赵优莲。
  她是豪门里的歌姬,却浑身上下无一丝媚俗之气。
  昨日在那院子里,满院子或清雅、或殊艳、或娇俏的女子里,惟有她与众不同。容颜清丽的她低眉敛目的站在一旁,若不是叶云业特意指出她来,只怕无人会注意到她。
  犹记得当时她穿着暴露的华裳舞衣,抬起脸来,素淡雅致的脸上画着两条妖娆的眉,透着让人屏息的惊艳之感。
  她就似那一直含苞的鲜花,骤然绽放出属于她的美来,让人只一眼就无法忘记。
  晚上乘着夜色来敲门的她,言谈疏而有力,却带着淡淡的威势,让人无法抗拒。那样的她,一点儿也不像寻常歌姬,倒似虽然落魄,但风骨犹存的大家千金。
  今日她手捧亲做的点心来与他谈经,言辞清冷,隐有看透尘世的出尘味道。
  此刻眺望风景的她,面上不自觉间隐有哀容,更显得凄然而沧桑。
  回想起这两日的接触,她虽然言谈进退间总是温润、娴雅为主。但细看之下,偶尔在无人察觉的瞬间,明明有如刀锋明锐的各色杂绪滑过她眼底。
  如此多面,到底哪面才是真实的她?
  寺中僧人下晚课的钟声响起。
  咚——
  咚——
  袅袅钟声响彻寺中每个角落,宏扬而悠远。
  赵优莲动手收捡着桌面上的茶具,低低地说:“时间不早了,奴家去为师傅做两道斋菜吧。”
  空华对吃食并不挑剔,忙推拒道:“庙里斋堂有饭食供应的。”
  赵优莲却执意准备和空华一起共食。
  根据她多年心得,在吃饭的时候观察一个人,是可以看出来许多细节的。
  她的时间不多,怎能不抓住每一个了解空华的机会?
  “在山上闲着也是闲着,师傅就尝尝奴家做的素斋,也好对奴家的手艺点评一二。”赵优莲抿唇,好似随意地低喃:“难得有机会可以随着自己的性子做清淡的素斋吃,却总觉一个人坐在桌上冷冷清清的,怪没胃口……”
  空华看她如此这般,顿时不忍再拒,只能呐呐道:“那……麻烦施主了。”
  赵优莲抬起脸,脸上乌云快速散尽,露出明快的笑来。连说话的声音,都似那枝头跳跃的小鸟,透着跃动的欢欣,“不麻烦,怎会麻烦!”
  极快的收拾好茶具,赵优莲转身走出空华的禅房。
  右边唇角微翘,她淡然的眼里露出一缕意色。
  果然没有猜错,空华这个和尚,最是吃不住软言,看不得她的可怜相。
  踏入厨房的时候,赵优莲回眸眺一眼天际被吞噬殆尽的晚霞,心底隐泛起一抹凄清。
  此刻,蓝芍和蓝莲,已经在修罗殿了吧?
  又是两朵鲜花陨消在人世,一如当年的玉笙,一如当年的孔夫人……
  七夜 03
  雨越下越大,天却丝毫没有变亮。依然昏黄暗沉,宛若要塌下来一般。
  转过廊间拐角,正看见前边娉婷走来一名着白襦绿裙的清雅女子。
  赵优莲侧身站在廊边,福了福身,“玉笙姑娘。”
  玉笙颦眉浅笑,还给赵优莲半礼。姿态楚楚,我见犹怜。
  没有多的言语,两人错身而过。
  赵优莲注意到她裙角濡湿,惨淡的绿在廊上拖出一抹迤逦水痕。
  继续前行,半柱香的时间,终于跨入燕园。
  燕园廊下种满芭蕉。雨打芭蕉,声声清脆,凄怆悱恻。
  莺莺燕燕群聚在廊上。或三三两两私语,或煮茶斗棋,或闲绘花样子,或……
  看似各行其事,但空气紧绷,氛围紧张,人人都小心地注意着园门这边地动静。
  赵优莲顺着迂回走廊慢行过去。有人含颌微笑,有人出声相问好,也有人目含讥诮不屑一顾。
  她原样用笑和声音回应过去,至于不友好的表情,直接装没有看见。
  她今日来的晚,消息知道的也晚。看那一张张焦急难耐却又强自压抑的脸庞,联想起刚才玉笙那小半幅打湿的裙角……
  今日出的事,看来是件“大”事!
  女人多的地方,总是会有许多“斗”,许多事。这孔府女人多,自然总常出事。被卖进孔府五年来,她见得多了,也就不足为奇。只当又多看一出好戏,权当打发时间。
  赵优莲并没有直接找人打听事情的前因后果,她独站在廊侧阴影里,竖耳倾听旁人窃窃私语。
  “你们猜,玉笙姑娘会不会……”
  “她又哪里还能继续做什么姑娘。能跟我们一样,就算造化。”
  赵优莲嘴角微翘,嗤笑一声。
  平时最爱在玉笙跟前讨巧的人,转身看玉笙要失势就迫不及待地贬低她?这么快就试图落井下石的踩压她,未免太急了!玉笙能做到姑娘,自然有她的手段。
  “别说,怎么都没想到玉笙能有胆子拒绝叶家大少!叶家大少长得风流,言谈又有趣,攀上他可是玉笙的造化!”
  “就是啊,叶家大少长的多俊啊!”
  是啊,在孔府做个身不由己,命不由己的歌姬有什么好?攀上叶家大少,做上叶家妾,吃穿不愁又不用受这份苦,多好?叶家大少的院子里自然少不了女人,可这些年在孔府学的手段拿到那里,自然绰绰有余!
  这,恐怕是在场许多人心里的想法吧?
  在孔府呆的多年,年岁稍长的,都在嘴角添了一丝不动声色的冷笑。
  这种想法真是天真!
  笑话这份天真的人不少,却无一人出言反驳她们的话。她们心底都盘算着,天真些,也是好的。起码,对她们这些不天真的,是好事!
  “咳!”
  随着这声故作的咳嗽,众人转过头去,看见园门前正站着三位姑姑。
  中间的是紫竹姑姑。她今日头挽朝天髻,鬓边簪一支杂宝流苏钗。一袭胭脂衣缘的绛紫色长袍,越发凸显出她端庄、高雅的气质。
  左边是着枣红色长袍的红蕊姑姑。红蕊姑姑爱吃酸枣,爱着枣红色衣衫,为人是三位姑姑中最亲切,最受众人喜爱的。
  右边则是最不可亲的沁觅姑姑。沁觅姑姑爱着银灰色的长袍,爱念佛,手里总是捻着串佛珠。玩物,尤其是作为给人做耍取乐的玩物,居然吃斋念佛?在这淫靡、奢华的孔府,最格格不入的恐怕就是这位向佛的沁觅姑姑。
  女子们纷纷迈入雨中,走到三位姑姑近前行礼。
  “见过姑姑!”
  紫竹姑姑没说起,众人都维持着行礼的姿态,不敢动弹分毫。一竿子莺莺燕燕都被罚在雨中维持着行礼的半蹲姿势。
  赵优莲选的边角,靠近芭蕉树的位置。这个位置站得甚为巧妙,既方便她偷偷打量姑姑们的脸色,也能让别人一眼看到她。
  最重要的是,芭蕉叶大成荫,虽不能挡得太多雨水,却可以让她脸上的妆容不至于花得太过。
  在这孔府,花妆可是头等大事。
  雨这会儿虽不是如瓢如柱,却也足够将人从头浇到脚,似刚落了水出来。
  黑的眉黛,红的胭脂,被雨水冲刷着,在脸上开掘出无数条沟壑,汩汩下流。一张张修饰娇媚的容颜,都模糊成一团惨不忍睹的色块。
  这雨下了一夜一日,园子里此刻积着半寸多高的水。双双莲足浸泡在冷水中,刺骨的冷意一缕缕从脚板心钻进去。站上小半晌,保养得怡的莲足就被泡地皮肤起皱,冷意直达骨髓。
  一阵携带着寒意的冷风吹过,好几个身子弱上些的,已经颤栗着左摇右晃。
  随着风一阵紧似一阵,有自认聪明的,装作不堪雨打风吹,左摇右晃地昏了过去——
  砰——
  水花四溅。
  同被罚站的女子都偷偷打量着昏在泥水中的人。有人忍不住叹息自己不够聪明,没能先装晕。可惜现在被人抢了先机,真真是可恨!
  被芭蕉挡下半幅冷风的赵优莲乜视着昏倒的人,心底一声冷笑——
  自作聪明!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
  昏倒在地的人,手指头微颤,开始暗暗后悔。
  本以为昏倒后就能马上被送回去,却不料几位姑姑不动声色,昏倒的人只能被泡在水里,比站着还要难受。
  又过了半晌,紫竹终于开口说:“嗯,都不用见礼了。”
  众女子如同受惊的小鸟,声音轻颤,强装镇定,“谢紫竹姑姑。”
  赵优莲低眉,敛目,脊背挺得直直地。
  红蕊和蔼地笑着说:“今日下午,玉笙这里的课,暂时歇了。大家一会儿就可以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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