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这话说得含糊不清。只言下午的课暂时歇了,玉笙还是否回来授课,明日开始是不是下午课要换人来授,全没有一个准音。
  众人却不敢开口问,只齐声应道:“是。”
  “你,芭蕉树下那个着樱草黄长裙的,跟我过去一趟。”
  沁觅突然开口,惊的不单是底下众人和另两位姑姑。赵优莲听了这话也是心上一乍,险些跳起来。
  “沁觅你找她去……”红蕊细细打量赵优莲。容颜寻常,脸上脂粉清淡,雨水冲洗后也没有出现惨不忍睹的模样。这个丫头倒有几分小聪明,懂得审时度势,挑了个讨巧的位置。
  沁觅声音清冷,“雨天里腕子疼,找个容颜干净的帮着抄写佛经。”以她的身份,叫走一个小歌姬自然不用向谁汇报。只是红蕊问起,她也没有避讳提起缘由。
  红蕊笑笑。满地的女孩子都花妆得惨不忍睹,她确实是最干净地一个,“你叫什么名字?”
  赵优莲步出人堆,行了一礼,“奴家玉茗见过三位姑姑。”
  紫竹瞥一眼赵优莲,说:“免礼。”
  赵优莲站到沁觅身后。依然低眉、敛目,脊背挺得笔直。
  远看过去,竟隐隐有几分沁觅的风骨。
  “好了,走罢。”
  三位姑姑转身离开。
  众人再次行礼,齐声道:“恭送姑姑。”
  身后众人恭敬的声音刚传入耳,就听见紫竹冷冷地抛下一句话,恍若平地惊雷,将装昏的人彻底劈昏过去——
  “那个昏倒的,直接拖出去养着,不用送回来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注定这个女人的余生,万劫不复。
  “养着”,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对孔府这些歌姬来说,它实在不是个好词。
  **
  沁觅翻看着赵优莲抄写好的几页佛经,淡淡评说道:“字迹清隽、娇巧,只……这行笔未免太过刻意,流露出些许的匠气,毁了清静。”
  赵优莲柔言应和道:“是。谢姑姑指教。”
  清静?佛就清静?想起幼年空门惊魂往事,她心底滑过一丝冷笑。
  沁觅放下纸页,漫不经心道:“你叫玉茗,跟玉笙同批进来的?”
  “是。”
  “你同批进来的,我记得是9个丫头吧。现下还剩着4个,最高枝的是玉枝,做了西府二少爷的贱妾,前两日听说有了身子。玉笙是教习姑娘,玉谨在修罗殿当差。惟有你,至今仍是碌碌无为的寻常歌姬……”
  赵优莲猜不透沁觅的话意,只能小心谨慎应付,“奴家年纪幼,脑子蠢笨,惟运气还算不错。”
  “我本以为,你只是个年少不懂事,蠢笨些的寻常丫头,并没有多加留心。今日见你眉眼寻常,却能在府里安安稳稳的活了这些年,就知道你也是个有手段的。”沁觅并不掩饰对赵优莲的欣赏,“看着你,很有几分当年我的姿态,所以我愿意,花心思□你一番。”
  □?
  “谢姑姑厚爱!”赵优莲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以后,每日下午先去应卯,然后直接过来找我吧。我会给她们招呼一声,就说最近让你来院子里抄写佛经。”
  “是。”
  “嗯,乏了,你先下去吧。”
  “是,奴家告退。”赵优莲敛眉行礼,转身出了房门。
  跨出沁觅独居的三房小院时,赵优莲眼尖的看到侧门处一个藏青色身影闪过。
  男人?!
  摇摇头,压下心底的惊悚猜想,她维持着淡然的表情回去房里。
  在她走后,沁觅房内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怎么想起拉拔那个丫头?”
  沁觅放下佛珠,乖巧的依顺在男人怀里,柔柔地说:“不觉得她跟当年的我有几分相似吗?”
  男人根本不曾正眼瞧过赵优莲,哪里知道相似与否,只淡然道:“没发现。”
  “我想□她,让她有几分我的姿态。就好像,□女儿一样……”沁觅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
  男人吻住她的唇,手顺着袍子缝钻进去……
  女儿……
  女儿……
  这道旧伤口,就让它沉寂吧。
  男人不想提起,沁觅也不再多提。
  **
  长空如洗。蓝的通透,白的纯粹,明净而清朗。
  园子里,绿树葳蕤葱茸,百花翛翛而放。
  白的玉茗、红的梅花、黄的迎春、紫的丁香……
  姹紫嫣红齐争春。
  风过,拂面。
  甜腻、馥郁的浓香扑面而来,夹带着浮热的气息。
  一年四季,总有各色花儿争妍斗奇。今日牡丹压倒芍药,明日兰花赛过水仙,后日……
  拔尖的花儿享有万千呵宠,风头无两;斗败的花儿,花开花谢无人闻。高低立见,对比分明。只要有花儿,总是逃不过一个斗字!
  掐一朵碗口大的晢白玉茗拿在手里,赵优莲看着那朵朵、簇簇、串串、丛丛,生机勃勃、妩媚饱满的菲菲鲜花,眼底浮过一抹苍凉如冬雪的寒意。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所有的高低,不过只是一时,从来没有一色花儿能够长长久久地独占鳌首。在这府里,从来都不缺花儿,也不缺侍弄花儿的人。
  与人斗,与天斗,总不过是个斗字。
  等到哪日实在熬不住,斗不过,撒手离了这世间,自然也就休止矣。
  可,现在尚且苟活着,就每多存活一日,且多斗一日罢!
  转身回到房内,赵优莲对着昏黄铜镜将玉茗簪在发髻旁,取眉黛细细的描一遍眉,眉间点下一点朱砂。镜中面容突改——
  褪下三分清冷的寒意,卸下两分暗藏的狡狯。
  眉眼生媚,红唇噙笑,妖冶、魅惑。
  这才是她,孔府歌姬——
  玉茗。
  七夜 04
  大红色的裙摆,如水波荡漾般拂过门槛。那一抹红,红得夺目,红得不详。
  软底的布鞋踩在凹凸不平的鹅卵石路面上,脚板心痒痒的疼。
  赵优莲却抬首、挺胸、含颌,若风中细柳,款款而行,步步生莲。
  没有人能看出,她的脚板心正遭着罪。更不会有人知道,她这么多年,每日白日穿软底的布鞋刺激脚心,夜间用药膏细细按摩去茧。疼痛日复一日,从不曾消减。
  她,只是一日也不想忘,不敢忘,她是走在怎样的一条路上。一旦行差错着,万劫不复。
  小院里拉着白绫,挂着素白的灯笼。
  院门大开,男人坐在正堂,着一袭银灰色长袍。不过短短七日,他的黑发中就掺杂上了斑驳的白。
  “见过老爷。”
  孔老爷抬眼,看到她白襦红裙,发髻上硕大的白色玉茗,冷笑道:“你怎可能是她?!”
  赵优莲低眉、敛目,唇边噙一抹淡笑,恭谨地说:“是,奴家怎比得上姑姑万分之一。”
  “哼,算你识相!”孔老爷冷哼一声,才又接着说:“她生前总想提醒我为她了这桩心事,我想着来日方长,迟迟没有让她如愿。如今她去了地下,我不能让她还牵挂着这些,落得做个孤魂野鬼。今天我就了她这件心事,你既然得她一场怜爱,就跟着来看看,算是替她做个见证吧!”
  “是。”赵优莲两年前得了沁觅青睐,被她提拔在身边教了不少东西。
  谁也没想到,保养得怡的沁觅居然有隐疾、心病。沁觅一直拖瞒,直到月前孔老爷和赵优莲才发觉异常。
  各种珍稀名贵的药材水一般送入沁觅的小院,却还是留不住她的步伐。
  七日前,沁觅呕血而亡在孔老爷怀里。临死前,她还念念不忘的求孔老爷勿忘帮她报仇。
  报仇。报仇。
  那仇就是折磨得沁觅最终身死的一块巨大心病。
  这心病,赵优莲曾隐约听沁觅提过几分,再加上府里下人嚼舌根多少提一些,赵优莲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当年沁觅初得孔老爷宠幸,有了身孕。碍于家族里为孔老爷定下的亲事将到,沁觅做不得孔老爷的妾,提不得身份。
  新娘子入府,短短不过四个月,居然趁孔老爷出门,带人给沁觅灌下大碗红花药,打下沁觅腹中已成形的女婴!
  孔老爷回来,勉强救下沁觅的性命。用各种名贵的药材养了几年,才让她不再见风倒。
  孔老爷为女儿的死震怒至极,打死了一堆奴才陪葬,却动不得发妻孔夫人分毫。
  他再有杀妻报仇的心,也得为家族利益而忍耐。
  孔夫人家世显赫,他娶她本就是娶的她背后势力,为这连通房、妾室都不曾提前纳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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