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这是张权禄买来清新清新空气的一束虎头兰。尽管不是送的却作弄似送的。这是自己自升任校长以来再也没有嗅到的自然的空气。它令人难受,但也令人警醒。
  “人咋个说变就变了哩?啊,咋个说变就变了哩?”她自言自语着。
  “事情变哰,人心自然也就变哰。”张权禄道,“事,人为的,人,事困的。”
  “你理会错哰,权弟。”
  “蛾——”他觉得名言可能另有所指,于是没有答话。静下心来,盯着她,看她将说些什么。
  “不,不是。”她接着道,“我不是说我的这个呆头呆脑的小妹。我是说……你听得到她的心跳了吗?我是说她的心跳……”
  “没有啊——”
  “多么令人抓狂的心跳呐。”
  “言姐如此一说,我似乎也听到哰。”他话一出口,心却轻松不下来,反倒更加沉重。可是,有些事,实在不宜于此情此景,真的太不适宜。
  “你一定听到了她的这种心跳。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心跳。我过去咋个就没有听到呢?”说罢,她疑惑地看着张权禄。眼里道尽了不满,“我是校长呐,为啷子偏偏我不知道?”
  张权禄闷在一旁没有应声。只那么静静地听着。当上司处于不愠不怒之际,可千万别去铁锤那可以称之为林地的领空,否则,自己便有千般不是,并且万般惹人注目了。张权禄自知其中厉害处,真是千般话语品难开,喉咙梗阻气咻咻。这种气当然是来自名言的,所以他得忍忍忍,忍住不说就是说了。一念及此。他又暗道,素芳的老庄哲学真是有用,不仅自欺,还可欺人。
  “这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情绪,飘舞着,穿梭着,漂浮着。”她道,“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哪点出问题哰?”
  “正如言姐所说,这一切问题都出现在外部,啊,外部。”
  “你们一直在骗我。骗得我好惨!”她道,“直到此时此刻,连你也这般骗我?”
  张权禄沉吟了一会儿,本来看着名言的眼睛开誓处游离,仿佛回到遥远的记忆里。
  “其实,所有中层领导没有人骗你。”
  “没有?”
  张权禄点了点点,游离的目光突然变得非常镇静,凝视着名言:“是的。”
  “那么,刚才她的话,难道你没有听到?”
  “听到哰。”
  “你咋个解释?”
  “社会上瞎传,你也相信?”
  “仅仅只是瞎传?”
  “见闻如幻翳,三界若空华;闻复翳根除,尘消觉圆净。”张权禄忽然念念有词,如空谷回音,如竼音弥漫。名言诧异地盯着他,似解非解,似悟非悟。
  “我问你嘞。”名言突然把“问”字的声调提高了八度半,“他们的态度比意见箱所能收集到的,更能说明问题。”
  张权禄想这事严重了。他知道名言生平最恨别人提起她喜忧参半的事,就好象马褂外套了一套不相衬的西装,总让人心里有些痛;又好象时髦的女装露出的部位,不是在它应该露出的部位。现在不必争论关于钟琪鸿的态度与意见箱之间是否有什么必然的联系,等再过半小时,她跨入手术室的那刻起,这一切的争论都会显得多么的毫无意义。
  “见闻如幻翳,三界若空华;闻复翳根除,尘消觉圆净。”他反反复复地念着,声音越来越轻柔,越来越缓慢。名言虽不明白他的话意,但在这轻吟慢唱声中,渐渐深入宁静的瞑想,心也越来越平静。
  张权禄一见有效,又道:“清清静静,心意平息,得心如此,何愁不解。”
  名言道:“这几天,我的病室不再象从前那个样子,其实我多多少少就意识到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就象现在这种天气,独自迷失在空旷的沙漠。很想有口水救命,却总是找不到。刚才就是这种感觉。直到她出去时说了那句话,我突然感到自己终于久行沙漠后,遇到的第一泓清泉。”
  张权禄说:“是吗?你应该一直保护着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有助于你的手术成功。”
  “十年梦、屈指堪惊。凭栏久,疏烟淡日,下芜城。”名言突然念叨起秦观的《满庭芳·春游》来。“唉……”
  “我晓得。”张权禄深知名言最近最挂念的事情说,“西校区的事我会去督促的,这你就不必操心哰。”
  “还有……”
  “还有公众意见的事,我也会着手去处理。”
  “我是说……”
  “你说的,我懂。”
  “你懂啷子?”名言自言自语道,“多少事、叙说还休。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张权禄知道,名言只有在情绪好转或者大好的时候念才会念诗诵词,附庸风雅一番。如今一听她念来,就觉得她的情绪越来越平和了,也就不再答话。乐得不再提起那些几乎已经被岁月冲洗得陈旧的往事,那些触及就足以让人妄动肝火的事。于是,坐回病床对面的沙发里,看着名言,默默地想着一些事。
  第四章 冷意沁心扉2
  昨天到教育局找局长给名言签字,钱局长冷冷地坐在电脑桌后,双手的鼠标“嗒嗒”得心醉神迷。张权禄暗生无名之火。但是事关前途,他只好强忍住。钱局长三年前可不是这样,这与三年前那个看着他就热情有余的钱局长判若两人。他回忆着过去,沉浸在过去的欢乐与辉煌中,不知不觉地,终于耗过了一分钟又一分钟。
  钱局长仍然没有动嘴的迹象,双手忙活得个没完。他似乎已经觉得实在没有再动嘴的必要,动手实在又不是一个博士后所愿的。他常说,君子动口,口能平息一切,口更能生出无端的是非。在这若明若暗的时刻,不动嘴就是动嘴了。有时不动嘴的威力比动嘴要大不知多少倍。他觉得,半世在打雁,没想到一朝被雁啄瞎了眼,十多年的看人经历,居然毁在了名言的脚后跟上。自己实在是太相信名言那张嘴的魅力,结果让自己跟着名言一起浮一起沉,如今可是彻彻底底沉到了黑漆漆的尽头。一想到这些,自有怒气无处泄的忿闷,道不尽的酸甜苦辣,肠子都悔青了。
  张权禄如坐针毡,两颊冷汗徐徐,凉风飕飕。不由得陷入无聊的胡思乱想中。他突然觉得自己那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想法,突然之间变得如此的可笑,如今的民族中学简直就是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麻雀。他一瞬不瞬地观察着电脑桌后面的动静,他希望钱局长能够尽快结束手中事,腾出点时间来,解决坐在对面的这个可怜的人的急事。他仔细听了听,电脑里确凿发出低“gameover”声,不由得有些生气起来,于是干咳了两声,声音有些震耳。
  钱局长似乎从咳声中醒过味来,抬了抬眼:“嗨,真背时——”说罢,放下了鼠标,慢腾腾站身来。
  钱局长乜了他一眼,抬起桌的凉茶,慢吞吞地走向净水器,悠闲地按下阀门键,冲起茶水来:“你们名言那事嘛,不急啊不急。医院不是还没有决定哪天动手嘛。”原来这一切他早就晓得。张权禄暗想,真是和尚不急太监急。可是民族中学走到今天这下一步,作为直接负责民族中学的领导,心里的悸动隐隐约约从这看似漠然的话语中流露出来。
  张权禄早就听有关人士透露,自从民族中学成绩大幅度滑坡以来,钱局长曾经大发过雷霆之怒。尤其是近两年来,民族中学成绩一落千丈,据说钱局长到市里走动时,都好象是做错了事的小孩抬不起头来。大会小会被未指名地批了几次,心里的郁闷早已点上了一把火。钱局长的直管领导江彪江副秘书长,在一片埋怨声中,愤然请长假离去。只有涵养尚存的钱局长,平息了心中的委屈,压抑住胸中的火气,留守在自己的岗位。
  据对官方消息无孔不入的王群讲,钱局长是市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博士生之之一,博士生可是南眳的国宝级人物,俨然南眳冰河时代的古生物化石,陈列在离市区三十公里的南眳古化石博物馆里,沉寂地一躺不知将会有多少年。被市领导小心谨慎地呵护着。
  钱局长在研究生院深受导师器重。据说他毕业那段时光,导师的泪流满了他回乡后的不知多少页信纸,为自己的研究方向再无传人而泪洒信笺。钱局长在北大一读就是十好几年的书,熬过了青春煎壮年。最终因为故土难离的缘故,故土情绪终于战胜了都市繁华的,改变故乡面貌的信念战胜的导师的故纸眷念。他不顾导师的盛情挽留,无情地踏上了的故土心脏。
  一熬就是二十来年,终于煎出了一个梦幻般的前程。他曾不止一次地,在与自己有着铁杆关系的王群的老子面前,猛烈地摒看抨击过南眳的教育体制,大有不一扫慵倦的教坛氛围誓不罢休的英雄气概。他一直视王群的老子为口头上的忘年之交,心目中生活的启蒙老师。
  而在王群父亲的眼里,他多少有些大逆不道的意味。老奸巨滑的老王启发钱局长可不象对待王群那么直截了当,委婉地开导,隐晦曲折地短语规劝,终于教导出了目前风光一面的钱局长,自己也为亲手教导出的这么一个得意之作大为心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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