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我总是抱着侥幸的态度,幼稚地以为,只要不去看不去听,危险便不会存在。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可笑,懂得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伎俩,只不过是一时的障眼法,妄想瞒天过海,只是痴人说梦。“姐姐,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品月说着,走上前来,伸手拭去我眼角的泪水,道:“公公去了,按照规矩,不能再留在宫中,估计明早就回被人抬去宫去。咱们应该快些托人替他找个地方,让他早日入土为安。”是了,品月说的很对,按照宫里的规矩,死去的宫人要被送往宫外的积善堂,再投入山后的乱葬坑中。万福的家人已经回了老家,而且还和他断绝的关系,也就是说,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就只有我们了。如果连我们都对他不管不顾的话,恐怕就和同那些无亲无故的宫人一样,被人弃之荒野,从此做个孤魂野鬼。他生前已经受过太多的痛苦和折磨,不能再让他在死后也不得安生。可是,我是个孤儿,又自小在马府长大,在宫外没有结识的人,这件事虽然不算大,但也不算小,我应该托谁去办呢?上一章 |
  心里没有了主意,品月却说出了让我放心的话:“姐姐不必担心,当年我伺候景嫔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姐妹,前年在她到出宫的年龄的时候,被放出宫去了。听说她出宫以后,嫁了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我见过那人一次,看那样子,应该是个信得过的人。”“我已经托人告诉她了,明天早上,他们就会在宫外等我们。到时,咱们便送公公出去。只不过,为了避人耳目,恐怕天不亮就要出去。”既然是品月的旧相识,那一定也是个可靠之人。此时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不论如何,也只能试一试了。我丝毫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在我点头之后,品月便下去准备,她手脚向来利索,不一会儿,便已经准备妥当,只等明日出宫了。这一夜,我和品月都没有睡觉。玉儿也睡不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勉强眯了下眼睛。我们在沉默中度过了这漫长的夜晚,在即将天亮之时,我在头上戴了一朵小小的白花,也给玉儿戴了一朵。在宫里私自悼念是不允许的,更何况是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宫人。但是,他对于我而言,并非一般的宫人,虽然我无法为他做些什么,却还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他的怀念和悲痛。马车在黑暗中行驶,车轱辘在青石板的路面上不停地旋转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品月和玉儿并排走着,万福被放在一个木车上面,由一个壮实的汉子推着向前。在这寂静无声的路上,默默无语。夜露微重,升起一层寒意,我凝望着摇曳的宫灯,心里想着,在此时此刻,当人们还在睡梦之中的时候,却不知在同一时刻,我们正在经历着人生的生死别离。也许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就在昨天,有人悄然离去。在他生命终结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彻底抹去。木车不紧不慢地向前进,我们也跟随在后面。越接近宫门,就越感到冷清。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们选择了一条偏僻荒凉的小路。这路太过凄冷,路边由于长期没有人修缮而长满了杂草,看样子,是个被遗忘的地方,就像我们这些被遗忘的人一样。又走了一会儿,终于到了,隐隐约约看见了两个身影,一男一女,不用多说就知道,这便是品月口中的那个姐妹和她的丈夫了。那女子摸样十分平凡,神态却十分安详。她的丈夫是个高大壮实的汉子,黝黑的脸颊表示了他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我曾经见过无数的夫妻,也羡慕过小姐他们那样的神仙眷侣,但是,眼前的这对夫妻,虽然极为平凡,却是我此生见过的最为难忘的一对。妻子伸手挽着丈夫,脸上露出一丝等待的焦急,丈夫回头安慰,耐心而又体贴。只是那一幕,便让我感到由衷的羡慕。曾几何时,我也曾向往过他们这样的生活,就只我和他两人,简简单单,普普通通,可是如今,却只能是羡慕了。
  决定
  “香梅姐。”品月上前拉住那个叫做香梅的女子的手。旧友见面,本来应该很高兴才是,可是,却偏偏是在这样一个悲痛的场合,真是天意弄人。接着,品月又简单地向他们介绍了我。时间紧迫,两人只匆匆谈论了几句,没来得及多说,香梅夫妻俩便合力将万福从车上抬下来,又放到身后的马车中去。他们做的小心翼翼,虽然明知道他不会有任何感觉,却仍然像是对待一个活人那般对待他。一定是品月之前就告诫过他们的。这让我很是感动,品月总是这么替我着想,总是很明白我的心思。一切妥当之后,东方开始泛起亮光,香梅夫妻正要离去,品月上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手帕包成的鼓鼓的东西,递了过去。从那手帕包裹的形状和沉甸甸的外形来看,不用看,便知道这是银两一类的东西。是了,我只是一味地沉湎于悲痛之中,却忘记了要准备些东西打点,毕竟是托人办事,而且又是极为私密的事情,还担着风险。我暗暗责备自己欠考虑,又默默佩服品月办事妥当严谨。香梅起初是不收的,她那老实的丈夫也是如此,可品月执意要给,并对他们道:“你们还是收下吧,这是我姐姐的一点心意,还要麻烦你们替公公找个清静的地方,让他好好安息。而且,你们家还有孩子要养,也不容易。不为你们自己,也得替他们想想,是不是?”几番劝阻之后,香梅夫妻终于收下了东西,两人对我们致谢、道别,便双双驾着马车离开了。我一直站在那里,直到看见马车彻底地消失在眼前,又看见那道红色的宫门缓缓地关上。十多年前,我也是从这道门里进来的,十多年过去了,今天再站在这里,心情十分复杂。明明只几步的距离,便可出了皇宫,去到外面。但是,这几步的距离,如今却已是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想着那辆马车上载着的万福,已经离皇宫越来越远了。是了,他终是离开了这里,即使是在死后。那么,是不是我也只有到死的那一天,才可以出宫、永远地离开这里?“娘亲,玉儿好冷。”玉儿的声音有些微微发颤,我转头一看,她正缩在我怀里,不住地发抖,脸色也变得苍白。许是早晨的露气太重,又吹了风,再加上一连串发生的事情,也让她没有休息好,受了些风寒。我牵住她的手,和品月一道匆匆往回赶。我们走得是一条小径,几乎没有什么人,只偶尔会遇见个把太监经过。天已经亮了,宫里的宫人们都纷纷开始准备今天的活,很快,又是一个繁忙的景象。皇宫就是这样,总有人会离去,总有人会到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只要到了新的一天,以前发生的一切,都会被抹去。遗忘,本就是人的本性,在这里尤为如此。宫里人多嘴杂,在回去的路上,我们便将头上的白花扔掉了。万福的离去,也像这朵白花一样,消逝不见。可是,在我的心里,永远不会忘记他。回去之后,玉儿还是感到冷,脸色越发苍白,我让她下去休息,又吩咐了下人准备好姜汤。她喝下之后,似乎缓和了一些,脸色恢复了些许血色。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着了。看来,确实是受了凉,休息一下,应该就没事了。看到玉儿熟睡的样子,我心里越发的不安。权允珍今天可以这样对待万福,明天就可以如此对待品月、我,甚至是玉儿。若是在平常时候,我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是今天,已经关系到了人命,她越发猖狂,要将我身边的人都置于死地,实在是无法再容忍。我已经不敢再想,若是继续这样下去,那么,品月、玉儿,都会惨遭不幸。当下,我便下定了主意,即使我没有任何的证据,即使没有丝毫的把握,我也要试一试,我不能坐以待毙,等着她再次出手,更加不能拿品月和玉儿的性命来做赌注,我输不起。我故意谎称回屋休息,又避开了品月,偷偷离开了依兰阁。出去之后,我便朝乾清宫的方向走去。我尽量让自己走得很稳,但却还是忍不住会颤颤巍巍。现在的时间,朱棣应该还在上早朝,我并没有必要这样急着赶去,可是,我心里的不安和惶恐,迫使我想要快些,再快些,生怕会在耽搁的时间里又发生什么事情,怕她又在秘密筹划着什么。走得很快,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乾清宫。当我驻足在那扇朱红色的殿门外之时,我感到心中紧绷着的弦终于放松了。在以前,这里总是带给我很多的恐惧,可今天,它第一次给了我安全感,让我感到安心。当时并不觉得这样的想法有什么异常,后来想想,才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里产生这样古怪的感觉,它曾是我的梦魇,而且,还是他的居所,而我在当时却丝毫没有想到过这些,只是想着,要怎样尽快地告诉他。不管他提出怎样的交换条件,我都愿意,哪怕是让我死去,我也毫无怨言,只要能够换来玉儿和品月的安全。可是,走到门口,我却犯难了:这里不是一般人能够进去的地方,朱棣一向不喜外人来访,就连权允珍这样的身份,也要先得到他的允许才能进入。我今天这样贸贸然前来,太不合规矩,他是不会见我的。可是,我又不甘心就这么离去,好不容易下的决心,如果就这样无功而返,我怕自己会动摇。正在踌躇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我。转头一看,是小柱子。“娘娘,你在这里做什么?”小柱子好奇地看着我,我却感到有些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是无奈地朝他笑笑。或许是明白了我的处境,他继续说道:“娘娘可是来找皇上的?”上一章 |
  我点点头。本以为他会好言劝我回去,可没想到,他脸上露出了些许喜色,语气也变得有些莫名的兴奋起来:“皇上现在还在上朝,娘娘请随小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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