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情辗作尘
郭嘉未着甲衣,仍是青衫,却是十分消瘦,下巴上有些微的胡茬,随着马的起伏偶尔蹭在我额间。
可能战事频频,是胜是负也就稀疏平常。大军入城未有礼仪相迎,不过是自去安顿,我想跟去郭嘉府中,想到那位小公子心中仍是有些不安,曹孟德让人来牵了马,叫住我:“阿婷,郭祭酒有伤在身,你一路也察觉么?”
我一惊,拉过郭嘉来上上下下的看:“奉孝,伤了哪里?”
旁边程昱冷声答道:“伤及心肺,也不知是什么人,居然能混进中军营帐。”
刚才一路时郭嘉搂着我,我只顾着欣喜泣泪,却忽视了他时不时刻意压制住的低咳声,先前玩三国杀的时候,我觉得那紫衣郭嘉挂掉之前那咳嗽声无比性感,但面前眼前这种状况,却让我从心底泛起一阵寒意:子修滑出了历史轨道,那奉孝呢?
我也想把奉孝也拖出这历史长河,隐于青史之外,可怎么办呢,他平生所求重要还是生命更重要,我肯定选择后者,可是他呢,二十一岁便已得袁本初赏识,现在正是大放异彩之时,曹孟德对他的信任甚至都超过了荀家那叔侄。
我木然地向曹操等人告别,也不想郭嘉参加那不知是接风还是洗尘的军宴,拉了郭嘉欲要离去。
程昱看了看郭嘉,又看了看我,说道:“郡主可要护好了郭祭酒,莫再给贼人以可乘之机。”
我有些疑惑:这京中还会混进张绣那干人等么?但看程昱与曹操均是一脸凝重之色,我也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一路郭嘉只是轻笑,不像以前那般还逗我说笑,我也一路无话。
郭奕显然已经习惯了京中生活,不似初来那般防着周围的一切,我朝他点了点头,他向我和郭嘉行了礼,不远不近不亲不疏地问候了一下便退至后堂。
我让小喜鹊去唤了些清淡的菜食过来,郭嘉拉了我倚进他的怀里,我撑直了背唯恐碰到他的胸口,他笑道:“已过了些时日,不妨事了。”
我的眼泪跟流不干一样,大滴大滴的落在他的衣襟上:“受了那么重的伤,还一路急行,可以晚些入城呀。”
他说道:“城外不安全,军中也未必全是亲信,伴着司空一路随行倒也不妨事。”
我问道:“我那爹爹还能保得住你么,身边人都损失了大半。”
他依旧把我拢在怀里:“损了大半总还有信任的人随行在侧的。”
我挣开他的手臂,扒下衣衫,斜绑着的白色布巾上满是早已凝固的深色血印,大片大片的,我倒吸了一口气:“你没有换过伤药么,怎么还是如此?!”
他拍着我的背,轻哄道:“换过换过,每换一次又拉扯着疼,所以换得也不勤。”
我的眼泪又下来了:“你不是那阵前杀敌的兵将,怎么会落下这样的伤口?”
他叹了一口气:“当时乱的很,四处都是杀伐声,谁还管得你是不是那执刀之人,只是……。”他顿了顿,又低头说道:“我也失悔当时没有听你所劝,阻止子修出征,莺朵,这事我是我失策……”
我摆了摆手,四下看了看,在他耳边轻语道:“子修现在荆州,应是无大碍了,不过不会再回京中…。”
他大惊:“这且是为何?”
我示意他轻声,便又大致说了一下:“很多事情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我慢慢讲与你听…。”
门被风吹开一条缝,外间夜色已临,只隐约看得见长廊、亭台的轮廓了。我起身准备去关上房门,把我所知道的都一一交待了,再看郭嘉的想法行事,反正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与他分开了:他出征,我随军;他在朝,我伴侧。
我神思恍惚去拉门,刚走到门边,一柄飞刀袭了进来,“唰”的飞向灯盏的方向,郭嘉来不及拉好刚才被我扯开的衣襟,侧身站了起来,迅速取了放在案边那柄随身的剑。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这便是传说中的暗杀么?!
约摸有四五个蒙了面着黑色劲装的人跃了进来,后面那人把我一把拽了出去,想要关门,我一下子意识到这拨人的目标不是贵为郡主的我,而是伤重的郭嘉,下意识猛的推开那人,没承想那人袖中居然绑了一柄利刃,把我的手划了一道长长深深的口子,那人亦是一惊,我便趁着这一秒抢下他手中的长刀,朝他的肩膀劈了下去,顿时血流如注,比我手上被划拉那一下流的血可多多了。
如果这便是传说中的武功的话,我一定是个高手,瞬间便结果了一人,当时那人是伤重倒下还是殒命倒下我没有细究,只执了刀就冲那几个乱砍,肯定是砍不中的,那些人虽然人多,但身形变化极快,并不顾我,只闪开我毫无章法的乱劈,直直冲着郭嘉而去。
我一边拿刀乱砍,我边大喊救命,郭府家奴不多,但也拨了几名侍卫,听到外边有嘈杂的声音,我心稍定,但郭嘉抚着胸口,那柄随身的剑远不如我手中的刀轻便灵巧。
那些黑衣人紧逼着郭嘉,招招直取致命之处,我在外围基本只是属于捣乱性质的,根本帮不上忙,眼见着郭嘉胸口的那片暗红又被染上鲜红,我拿刀逼出个缝隙,想挡在了郭嘉面前,估计这郡主的头衔倒也可以挡得一时,但我实在不会审时度势,在一个最为错误的时机挤了进来,那柄刀刺向的是郭嘉的腰间,而我身形比郭嘉矮了十多公分,又是一个踉跄扎进去的,刀便顺着我的耳后一路拉到了后背,回头我甚至看见了这一刀下去划在我身上溅出的血珠,慢镜头的话倒是十分唯美。
随着小喜鹊的一声惊呼,我栽在了书案的角落上,那方砚台复又沾染上我额间的鲜血,大片下去甚是狰狞,基本上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眼前浮现的都是那方染血的砚台,红红黑黑的,在阳光下看着红的那片还泛着绿光。
我遭遇了最为狗血的剧情,但我始终不把这叫做失忆,这种情形应该叫做思维混乱或者思觉失调或者走火入魔。因为我记得很多东西,但这些东西很奇怪,一点也不连贯,让我在自我认知方面有了很大难度,我为了不让人把我当成疯子,我尽量不跟人说话,除了那个叫做小喜鹊的小丫头,她看来很小很无害的样子,而且很关心我,老是眼泪汪汪地“姑娘、小姐、郡主”的乱喊我。
自我醒后我见到了许多人,他们每个人都涕泪连连地看着我,像是每个人都对我怀着深厚的情谊。我一一笑纳,但说实话我真记不起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偶尔的脑海中也能飘过一些场景,但场景中的人物却始终面目模糊,我想起我的前世,应该说是我想起我前世的托幼机构,那时我还是个小娃娃,每天由父母或者外婆外公送到幼儿园门口,我的老师和亲人们面容可亲,衣饰与这里全然不同,每天我还能分得一个苹果,有一次,我跟一个自称是我弟弟的人讲起分苹果的事情,他隔了几天便寻了一蓝子苹果给我,我嫌小又觉得酸得很,但看他那殷切的眼神,硬是啃完了一个。
之后,我便由这些人三天两头的拉着我出门晒太阳,我不再努力去想上小学时候的事情了,动脑筋是件很费力的事情,会扯得我额角生生的疼,太医院里白头发长胡子的医生们再三叮嘱我不可再忆前事。
托幼机构里教的东西与这边接触的非常不一样。我学着写字看书,因为记忆里的老师训导我们知识就是力量,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觉得这话是对的。自从我得了这个兴趣之后,便总有人来教我识字念书,也教我习字。
我应该是会写字的,郭祭酒曾拿了一个楚辞来念给我听,并说那字是我写的,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那字实在不好看。他循循善诱道:“你来模仿着写写看,你先前是会写的,现在的话应该比这写得更好。”
那副字里大多数的字我都不认识,郭祭酒挨着跟我念了,解释了给我听,并教我执笔。
我提了笔,他在一旁墨着墨,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我觉得有丝力量拉得我头疼,便不再细想,只执了笔在纸上由着手游走着。
我果然是会写字的!
郭祭酒从我手中接过笔搁下,执了我的手,眼中泛泪:“莺朵,我说了,你现在比那时写得更好,是不?”
我抽回手,觉得他的举动有些唐突,呐呐道:“原来我写字是那般那难看。”
他的手顿在半空,眼中失神道:“如此我来教你可好?”
我笑道:“怎么要教我写的字人那么多,皇后姐姐说了宫里有老师可以教习的。”
他埋头沉思了一会,轻声说道:“之前你曾经问我如果你心里没我了,我还会念着你么,当时也就当玩笑话听了,没承想这话竟应了。”
听了这话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笑道:“我何时心里有你了,你这话倒是说得好笑,以后莫要再我面前提这话了,招人笑话,本郡主还是未嫁之身呢!”
他抬了头,眼神幽深地盯着我:“莺朵,你不是未嫁之身,你是待嫁而已?”
我佯怒:“为何我的双亲未曾向我提过,连姐姐也不曾告诉我,而且我不叫莺朵,他们都唤我阿婷。”
他偏了头,隐约有泪,像是未听到我刚才的话,只喃喃道:“莺朵……”
其实他唤的真的是我的名字,我的老师都唤我小名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