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旧愁陈情
仲达不喜欢听到郭嘉的名字,比我不待见钟稚叔更甚,但钟毓在我跟前晃悠我至多是心烦意乱,而仲达听到奉孝的名字脸上便写满了悲哀。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顿了半响,便打了岔:“奉孝说是他请了你过来,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跟他不过点头之交呀?!”
“很多事情,总得说个明白,今天都累了,明天我好好地告诉姐姐。”
“这样也好,你去休息一下,我让他们去给你拿衣服来换,你看你袖子沾满了雪粒子,都湿透了。”
第二天,除了郭府的那些仆役,几乎是每个人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其实日上三竿也说得不对,我们应该庆幸的是终于在头一天里赶了回来,因为当晚便是大雪压城城欲摧,铁马冰河入梦来,好吧,我知道这两句并未应景。
第二天,我穿了昨天娇人给我的那套短袄长裙施施然地走到饭厅,郭嘉在厅前长廊处看院子里深深浅浅的积雪,看我走了过来,负手笑道:“昨天里天黑未曾留意,莺朵你这身打扮比路上裹在兽皮里好看了许多,神韵全然不同。”
我笑了笑,走上前向他伸出了手,在这被深雪浸着的深院里,双手交握的一瞬间竟有执手千年的感觉。
吃饭时,玉典过来说司马懿发烧,估计有些严重。
郭嘉听罢不动声色,只是不紧不慢地搅着粥,我心里有些急:“可能是一路骑行,风雪兼程的,几天的行程怕是没有休息过,我们去看看。”
郭嘉点了点头,目光仍落在碗里:“你先去看看,我在这里候着族里的人,他们估计也就这会快到了。”
我放了碗筷,玉典侧了身跟我往仲达暂住的松然居去。
松然居是离郭嘉的起居室停雪苑最近的客房,从饭厅绕过停雪苑便是松然居,此时掩了门,里面似有人声。
走了进去见是赵卫与小喜鹊在忙活,打了一盆雪,用雪覆在帕子上盖在仲达额顶。
我也不知道这是笨办法还是聪明办法,只好在一边看着又指挥赵卫去让郭府詹事寻个大夫来瞧瞧。
仲达满脸不正常的潮红,想是昨晚洗漱之后修了面,下巴有些微的胡茬,看着十分的无害又诱人。
估计是烧得有些迷糊,他抓着小喜鹊的手不停的喊着姐姐阿婷,我心里想着还好郭嘉没有跟过来,他看见估计会把仲达撵到冰天雪地里去。
旁边有暖炉,炉上的水扑通扑通的,我让挣脱开来的小喜鹊倒杯开水,小喜鹊在旁边楞楞地问我:“要泡茶吗?”
我白了她一眼:“你脑子也烧糊涂了吗,你倒把水倒着凉在那里吧。”
赵卫退了出去,玉典和小喜鹊仍然陪站在旁边,一脸焦急无措。
我捧了稍凉的开水坐在仲达旁边,他似感觉到了旁边有人,眼睛微睁,眼内与脸颊上的红混成一片,我端着杯子的手不禁抖了抖,溅出一片水在他伸出的手臂上。
还好已是不烫,我把杯子换到左手,伸手用袖子把他手臂上的水渍蘸干,他瞧见了是我,反手握了我的手,似要坐起。
力道有些大,手心又滚烫。我用力抽出了手,一手执杯,一手扶了他半躺着,把旁边的仰枕放在他身后靠着。
仲达的意识像是清醒了些,用那红红的眼睛看着我,嘴唇也是红得娇艳欲滴,却又干燥得起了皮,我把杯子靠近了他的嘴唇,碰了碰杯沿,润润嘴唇。
“姐姐,若能一直这样,多好。”
“好什么好,待会大夫来了,先把烧退下去再说。”
“姐姐,我只想你离得我近一些,再近一些。”
我没说话,把手臂伸过他的脖颈,扶着他喝了些开水,回身吩咐小喜鹊去多拿几床棉被,话还未出口,郭嘉站在玉典旁边,负手而立。
小喜鹊领了命出门。
郭嘉表情莫测地看着我:“拿那么多被子做甚么?”
我扶了仲达依旧躺了下来,他眼角似有泪珠滚下,那种绝望的眼神十分熟悉。
我站到郭嘉身边,把剩下的水喝了干净:“多盖点,出了汗就好了。”
郭嘉笑了笑,不似含有恶意:“那便等他好了些再说罢。”
床上仲达虚弱的声音飘来,那么烫的人说话的语气却似在千年寒冰里冻过:“不用等,现在就了结了罢,迟说早说都得让姐姐知道的。”
“好!”郭嘉负手走到床边,直勾勾地看着闭着眼睛的仲达。
不觉得间,詹事领了三位长须老者过来,其中两人披着披风,另外一人手中执着暖手的篮子。
郭嘉向他们点了点头,算是行礼。估计那两名披风老人应该是族中老人,郭嘉这样的礼似是轻了些,但他这人,虽给人温文的感觉,但似乎真未见他对谁行过大礼。
进来的这些人似是见惯了郭嘉的礼数,并未计较他是否拱手或俯腰,只是走到郭嘉旁边,看了看床上的仲达,对郭嘉点了点头,似在肯定些什么。
郭嘉直视着仲达,问旁边的老人:“当时便是这个人领了人来,带了奕儿走?”
身披墨绿披风的老人又走近了些,似在仔细端详仲达,看了半响回头肯定道:“没错,就是这人。”
我虽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口中讨论的又是什么话题,但是这样对待一个病人实在忒不厚道了,即使是动物园看猴子也不带这样的!
我把杯子递给旁边的玉典,挤过面前的三人,走到近床的那老人边,说道:“看够了么,你们这般便是待客之道吗?”
那人后退了些,与郭嘉并肩而立。
郭嘉看着我,一脸从容,表情中未见喜怒。
仲达却睁开他那双兔子眼睛,自己爬了起来,复又靠在迎枕上:“姐姐,横竖是我不对,你不用维护我。”
“你哪里有什么不对的,你到了他们府上,远道而来,本就身体不适,他们还这般围观,那是什么道理,有什么需要指证的,急得了这时吗?”
那三位老人对郭嘉有些敬意,但对仲达的恨意似乎并不因为郭嘉,像是急匆匆而来,急着要让仲达认罪伏法。
玉典又倒了杯水过来递到我手上,我端给仲达喝了一口。
他接过杯子一饮而尽,还到我手中,眼睛微闭:“姐姐,这些旧事,可能你已经记不得了,如今我说与你听吧,一直放在我这,我也实在放不了多久了。”
他说的这些都是那场意外之前的事情,我确实记不起了,但却丝豪不影响我对善恶是非的判断。
他说他初见我时便情根深重;
他说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心上的人儿就这样与他人双宿双栖,于是带了那人的子嗣,想要阻了这场他不期待发生的婚事;
他以为没了那人,他便可以守在心上人身边,搂着她哭,看着她笑,与她说尽一生的私语与风月。
就这样,他的亲信在战乱中没能得手,却在再次袭击的时候伤了他的心上人,他的心上人忘尽前尘,却再次牵了往事中的那个人的手,现如今这两人齐齐站在他的面前,与他人叙说那渐去的过往。
那三位老人虽是满脸忿怒,但玉典得了郭嘉的示意,送了这三位族中的老人离去。小喜鹊抱了被子来放在床脚,也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了往事中的那三人。
郭嘉没有说话,在旁边书案前坐了下来,一脸平静的看着我。
我仍是坐在床边,端着空了的水杯。
仲达说了许久,嘴唇又有些干裂。
我上前倒了水,握在手中待那水凉:“你说的这些,我确实记不起来。”
仲达道:“当时就是如此,姐姐,我实在有愧于你,无论你今后怎么待我,我都于心难安。”
我看他说话已有些气喘,便把水杯放在书案上,上前扶了他微躺下了些:“你这会不好受吧,好好躺会,先不要说话了。”
郭嘉在旁边冷笑一声:“做了亏心事,心里会好受么?!”
我瞥了郭嘉一眼,对仲达说道:“这确实什么不是光明正大的事,但儿女情长这事情,实在不是对错是非那般泾谓分明得了的,奉孝是否还在心里怨你我管不了,但我心里,确实没怪过你半分。无论我是否记得你所说的之前的那些旧事,我都不会怪你,仲达,你好好休息罢,待会大夫就来了。”
仲达眼中有些湿,但亦不似方才那般无望与凄然。
我把书案上的水杯递到仲达嘴边,他再次饮尽,投向我的眼神十分复杂,我走到床脚,把刚才小喜鹊抱过来的两床棉被都盖到他身上,又扶他睡下:“以前的事过了也就过了,就当你待我的情偿了这些债,以后,仲达,我待你还如先前那般”想了想,觉得这话说得软过了头,便又堆起不知从何聚来的怒气补充了一些:“你下手实在是重了些,伤了我倒也没什么,居然两番都伤了奉孝,要知道,我都舍不得弹他一指头,你居然刀剑相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