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间炼狱
从王朗家出门后不知道晓行夜宿了多少天,依稀间从下弦月走至月圆的时候,我们终于在暮色中接近了影影绰绰的彭城。
近了彭城,一场秋雨复又取代了连日的艳阳。
大门紧闭,守城之人持箭站在城楼上,闻得有人接近,掉了两只箭在我们前面二三十米的地方,软软塌塌地横在泥泞里,一点也没有电视剧里那般末入羽端时镝仍在回响的美感。
玉典和赵卫打了马前行了几步,朝城墙上报着曹司空的名号,无奈声音消散了雨雾中,城墙上的士兵仍用几只射落到泥地里的箭回答了我们的呼喊。
不知道这城墙上站是到底是哪边的人马,可前日不是说已经围了彭城了吗?我欲要上前,仲达却侧身勒了我的马:“姐姐!你再往前!再往前就在箭矢的射程里了!”
风帽上的雨滴到了脸上,我回头冲着仲达:“那城里是什么样子的,怎么不让我们进去,莫不是奉孝被关在里面了?!”
仲达使劲扯着我的马僵:“姐姐,咱们也要进得去才是呀!而且姐姐!姐姐!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子的,这座城池,已经在曹司空的掌握之中了呀!一路上,你不是跟路人打听过吗!”
是呀,看来我真是糊涂了,可是为何会这样紧闭城门呢,难道外面还有人来犯?
“别急,姐姐,这城不只这一座城门,我们找找,会进得去的,你听我的,姐姐?!”
赵卫和玉典也折身回来,开口道:“这门进不了。”
算来彭城已被围了近半个月,城防应该早已千疮百孔,因是主城所以那里才派了重兵把守,我们都作此想,没想到果然如此,前行五十里看到前方七七八八的塌了很大一片城墙,摊在地下的墙灰还染着血透着浓重的战火气。
仲达的风帽被吹掉了,雨打在脸上自己却浑然未觉,只顾在旁边扶着我:“姐姐,你看只有这垛矮墙处才有散落的箭矢,血迹亦不甚多,司空应该是围城多日便轻取了这座城池,想是没有恶战过,姐姐,你莫要再担心了。”
我仰着头对他惨然的笑笑:“想来应该是无碍的,这么埃的一垛墙,就是爬也爬得进去了,里面的人想来也是没安心守的。”
赵卫和玉典在前面把散碎的石块往两边拂开了些,留出了一方可容我轻抬莲步即可入内的小道,我感激的对他们笑了笑,又觉得此番太小题大做了,可待要提脚欲大步流星入城里才发现双腿又软又颤。
仲达向前扶了我走:“姐姐,淡然一些,现在奉孝他们,应该正扎营于此!”
我努力支撑着身子,对他笑笑:“谢谢,仲达,我…….”我想说大恩不言谢,可这谢字已出口,又想改口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想了一下,确实无以为报,便及时的顿了口。
君子不立危墙,虽然这话此时并不应景,但我们还是很及时离了这垛早已断裂的石墙,初时的狂喜与急而不得之后,我亦稍稍镇定了些,只略微扶着仲达的手臂,随着赵卫玉典二人入了这方城池。
余下这一个时辰里,我所见到的一切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因这一切的勾当简直不是人类所能做得出来的。
若我到来之时,彭城一片火海或者硝烟正浓的话,此种痛则对于不远千里而来的我,可谓腰斩此类残刑;而事实上我眼见的,却是比利落的腰斩痛苦万分的凌迟。
方才那垛石墙附近不过只是些掉落的箭矢,偶尔有些箭头处沾有血迹,我亦是随军征伐过的人,对这些自然还是有些免疫力,并未多想,但没走几步,地面散落的便不只是弓箭战袍那么简单的物什了。
赵卫与玉典走在前面,以备城内的巡防将兵查探,同时遮住一些有碍观瞻的物体,但可能需要遮挡的东西实在太多,所以很多东西便也就入了眼。
其实最开始并不是入眼,而是渐渐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一股子酸腐味混着那血腥气,玉典想要完全挡住那具残破的尸体已是不可能,更何况还有那股子刺鼻的味道。
我眼睛随着味道的方向跟着去了,他们隐在背后的显然是具尸体,残破不全的四肢或连在躯干上或者散落在旁边,黑黑红红的血迹已经凝固,被细雨一淋,复又流动起来,发出难闻的味道,我喉头一哽,忍不住就要吐出来,仲达忙忙站到我面前遮了我的视线,又用手急切的抚我的背:“没事没事,别看了啊。”
雨看着越来越大,我们努力往城中走,希望能找一处稍稍不那么破败的民房,虽然据那信报上显示是曹司空占了这彭城,但我们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就直冲冲的向那明处的士兵去报上名号,要求求见城主。因我们心底还是有那些忐忑:若此时城中,并非我那父亲,那么,我们又该如何自处?!
高门大户不敢进,我们只循着小巷走。
越往深处走,心却越害怕。
慢慢的,暮色愈沉。
我们看到的尸首越来越多,很多,大街小巷都是,大多残破不堪,全尸甚少,或者侧坐于门槛,或者三五叠在一处,目睹之处,那种凌迟的痛感爬上心尖,仲达只得扶着我走。
我小心翼翼的抬脚要避开死者,所以又不得不在暮色瞪大双眼,留心脚下,初时从许都出发时,我们一行人均是粗布寒衣,得了曹司空围了彭城的战报后,我与仲达换上了锦衣华服,虽是光鲜艳丽了些,但缎面的鞋子却不适合走这血水肆意横流的街巷,赵卫和玉典倒是一身短打,我和仲达的裙角袍裾处却是扫了大片血污。
估计仲达也没怎么见过这种阵仗,扶我的手略微有些发抖,我对着着他笑笑,露出森然白齿:“仲达,你害怕不?”
他勉力一笑:“还好,只是这罪孽,也不知是谁犯下的,可要几世才洗得清?”
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湖阳那一战,我只见到了许胖子的出彩表现,周围都是活生生的人,虽亦有殒命,但也不至于眼下这般,偌大一座城池,所经之处,除了我们四个,竟是一个活物也无!而且从死者的衣物来看,除了将兵,竟大多数是布衣百姓!
克服了初时的恐惧,那颗跳动得十分急切的心意也慢慢平复了下来,经过为这番折腾,又觉得困乏不已。
天色是灰黑灰黑的,无星光无月色。
走到一处巷尾,巷角处被封了墙,墙那边隐隐有灯火,仲达小声道:“我们就住这里吧,明天早上再看看对面的情况。”
赵玉和玉典先进屋清理这栋两层楼的院落,果不其然,来回搬了三趟,统共六具尸体,其中有三个身量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模样,还有一个尚在襁褓,我刚刚平复的情绪一下子又波动了,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仲达轻轻搂了搂,不过刚比划了一下动作又觉得逾礼了,便保持着一个十分奇怪的姿势劝道:“姐姐,你放心,伯懿会好好长大的,有我们司马家护着,定会比他父亲走的路要平坦得多的,姐姐,别多想了,虽是乱世,以我之力,要保全奉孝与姐姐的骨肉是肯定没有问题的。”
我呜呜咽咽的应着。
仲达小声地吩咐着赵卫和玉典把这一家六口搬回后院,好好的埋了,让这一家人黄泉下得以聚首,借了他们家的一方小屋暂以栖身,做这番小事也算是理所应当。
仲达扶着我进了内院。这房子是个四合院,里面统共也四五间房子,只是门脸处有两层楼,想是战前开个铺子,楼上还挂着风幡,只是幡子被刮掉了,只留了一片布角还在招摇着,这铺子应该是卖粮油的,院子里约摸还有些菜籽油的味道,只是混在满城的腥风血雨里闻不太真切罢了。
收拾停当,这院里早已被洗劫一空,赵卫和玉典只在后院里拔了几颗被踩得残了叶片的菜叶,基本都看不出来是什么菜了,又在角落里寻出了一包小麦,他们支支吾吾地问仲达是否就这样将就,仲达皱眉:“这难道是从耗子洞里掏出来的?”
他们点了点头,黑暗中也看不出来脸色如何。
仲达没说什么,只让他们弄得小心些,莫要生出火星来燃了这院子,另外就是烟火也弄散开些,万一飘到天上,那巡防的将士过来,后果谁也没法估计。我想这十分为难他们俩,烟火气哪能堵得住呢。
甚好的是,我们四个围坐在黑暗中喝着绿叶粥的时候,并没有凶神恶煞的官兵来敲门。
这天晚上我们遇到的情况十分特殊,我们四个都觉得众星云集比散兵游勇更有战斗力,于是赵卫和玉典哧呲哧呲的搬了几架小床进来,搭成了个通铺,我不拘小节,自行在里间侧卧了。
仲达扭捏了半天,又让赵卫和玉典把外间的几架床与我侧卧的这张床稍稍移开了些,才脱了鞋袜和衣躺下,赵卫和玉典与我一般,亦是不拘小节地躺了下来。
这一夜,我们四个人枕下都伏着一枚兵器,辗转反侧的居然没划破自己人的脑袋。
没有鸡啼,没有更鼓,天约摸亮的时候,我听到赵卫和玉典起身的动静。我睁了睁眼,仲达面向着我一脸恬静,我复又眯上眼睛。
再也睡不着,自己在心里消化着昨天所见种种,从那城墙上射落的箭矢到那垛低矮的残墙,再到七零八落、堆得无处下脚的尸骨,再到这血流成河、满目疮痍的城池,我好容易睡起来的那些暖意一点点又沉了下去。
仲达仍旧闭着双眼:“姐姐,现在还在后怕?”
“怕倒是不怕,只是觉得心里很难过。”我觉得我的语气悲悯得吓人。
“姐姐,我们这里,和你们那边不一样的,生命,并不平等……”这小子,估计是听我和司马徽畅谈过现代文明。
“其实有什么不一样的呢,我们那边,也有这样的场景,只是我所生活的那里,乃是一方太平,局部的战争,也是有的,只是没有亲眼见过罢了……”
仲达坐了起来,偏了头看我:“其实,仕途这东西,我并不看重,我亦没有奉孝的情怀,担得起这苍生,系得住这天下,很多东西,听了也当未曾耳闻,见了也像从未目睹,只是这样,良心仍有不安…..”
我也坐了起来,把睡皱的衣服理平整了一些:“仲达,你这叫学驼鸟埋首沙中,无济于事的,很多东西,在面前便还是在面前,哪里是避得开的!”
他点了点头,许久没有说话。
我便起身伸了伸懒腰,鞋子还是湿的,裙裾还是一片污色,所幸我在房间里翻出了一套还算齐整的女装,绛色短衫,下身依旧是这世道里女子常穿的黑裙,我正拿着衣衫往自己身上比划,眼风里却瞟到仲达一直跟在我背后,我心里抖了一抖:“才天亮你就跑来吓我不成?!”
他像是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姐姐,你说这屠城的那人是坏人么?”
我斜眼看了他一眼:“据说这被围之城都免不了被屠城的结局,这不是主帅的喜好,这是写在军令里面的。那连年征伐的人可是个个都是恶人,仲达,司马家把你保护得太好了,善恶,分不了那么清的……”
他一脸疑惑的看着我。
我放下衣衫,一字一句道:“人性,非恶非善,趋利而已!”
仲达却坚持道:“这虽至理明言,但我始终觉得,善恶、是非,终究还是有界限的。”
我冷笑道:“那又如何,你觉得可能驻在这彭城的人马,哪一路是良善之辈?小沛刘玄德?手持玉玺的袁公路?还是我那手持重兵的司空父亲?抑或觊觎中原的吕奉先?!”
仲达呐呐道:“一方豪强,总是要爱惜民力,心怀苍生的……”
我叹了一口气,从柜子里又扒拉出一双绛色的缎面女鞋,比划了一下,应该合脚,死者为大,我低头喃喃了几句,向鞋子生前的拥有者致了歉,坐在床塌上换了鞋子,旁边仲达仍盯着我。我少不得又开口道来:“仲达,你这般灵秀,也不会看不出这世道吧,哪一方豪强不是打着匡复汉室的旗号,你来我往的,可谁不是想让自己的宗祠能高到无可比拟的规格上去?”义正严辞的表达完之后,复又小声的自评了一番:“高高在上的有什么意思!”
仲达没再缠着这话题,但眉目间凝重了许多。
早餐与昨天晚上的东西都一样,只是粥浓稠了些,吃完饭我特意去后院看我们这两顿到底吃的是什么菜,无奈被摧残得太厉害,实在辨别不出。
后院有新翻的土,应该是赵卫和玉典为这家人砌的坟,挖得很深,外间看来,只有三个微凸的土包,赵卫在后面解释道把那母亲模样的人与幼子合葬了,那年岁相仿的也葬在了一起。仲达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
昨天进城时,我们是循小巷而走,暮色重雨雾浓,要避官兵的话显然比白天容易些,若白天还想重复昨天的路的话,估计只有伪装成死尸匍匐前进。
这院门处有两层楼,虽不甚高,但总比在趴院墙上看得远些。
我们上了那挂幡的两层小楼时才发现,其实趴在院墙上也完全可以把那对面看得真切又清晰。
令人震惊的是这堵墙的不远处便是三军驻扎的营房,绵延几公里,蔚为壮观,让我们四人发自内心的感叹:兵强马壮呀!
最让赵卫和玉典向往的是这三军里面营妓占了很大的地盘,因隔了几公里,居然还传来了女人的惊呼声!
不过乍一眼看过去,最让我们安心的是便是那虎皮大旗豁然的那个曹字,如此说来,我们站在这里振臂一挥,只要不被流箭射死,基本上就安全了。
但是还是有个场景让我们四人把那烂菜叶子和耗子洞里掏出来的小米熬的粥全部吐了出来———这堵墙后面有一座用人头堆起来的小山,黑的发,白的脸,红的血,混在一起却是污黑一片的惨景。
我们下楼之后,谁也没有因为那曹字旗感到一丝欣喜,反而从心里透出凉意,凉到了脚尖,止不住的颤抖。
赵卫不住地喃喃自语:我也是上过战场的,我也是上过战场的…….
胃里、脑子里止不住的翻江倒海,我眼前浮现的全是昨天入城时一路所见那些缺少头颅的残缺的尸首,我抵不住胃里上翻的那股酸意,湿了眼眶:“料想得是这个样子的,大家别想了,别想了……”
仲达的眼睛也有些红,看起了比方才多了些稚气,眼神却是无比坚定:“这杀戮,止得了不…..”他并未问谁,只是默默地低着头,拿手扶着柱子,关节处都按得发白,微微的有些抖。
很久很久,直到太阳冒了出来,晨曦徒劳地爬进院子,试图想抹去我们心中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