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庭院深深
在小院的第三日清晨,侍女小桃引着陈宫前来,说是请我去候爷的前堂叙话。传的话就是叙话这个词,并非接风,亦非宴请。
旁边仲达低声问奉孝:“莫不是这吕奉先瞧出了些名堂,怀疑起姐姐的来历了。”
奉孝果断摆手:“断然不会,寻常官家女子哪会离家远行,更何况徐州这地方本就不太平,以莺朵的容颜与气度,无人敢疑。”
听了这话,我的头又扬高了几许,心下赞叹自己几分。旁边奉孝捉了我的手,难得的与我轻言了一句:“你既是我的妻子,定然是最好的,只是这好,还是只给我一个人看就是了,待见了那吕温候,惺惺作态也就够了。”我点点头,回握了他的手。
前堂台阶下有两列近卫把守,奉孝与仲达被拦在外面,我侧身看了看奉孝,奉孝示意我向前,我便随小桃移步往敞亮的前堂而去。
小桃在侧向低头回了一声:“候爷,初云公主已至堂前。”
里面低低地嗯了一声。
小桃把我领了进去之后便把自己隐到了角落里,垂首看着地面。我只得自己走上前去,心里却暗忖着:敢情这伪帝袁公路的公主,待遇居然已低到了这种程度了吗?!
双重否定即为肯定,袁公路被称为伪帝,而我假托的又是那女儿的公主名号,这番换算来,我可还算是个如假包换的天家娇女。
前堂台阶上,吕温候背门而立,不知是不耐与伪帝的假冒女儿唔面还是墙面那副地图魅力太大,总之,他不转过身来,叫我如何惺惺作态的朝他翩然下拜!
本来吕温候就是据高位置,高度便比我多了那几层台阶,再加上这厮极为虎背熊腰,壮如黑塔,我站在台阶下,脖子都仰疼人了,这厮居然还不转过身来。
狭路相逢勇者胜,我暂且忽略掉吕候爷的身高体形,清了清嗓子道了声:“初云这厢有礼了!”
吕温候听了仍是一动未动,半响,转过头来眯了一双细眼直直地着着我,身体却极保持着背向着我的姿势:“初云公主,端的是副好相貌,袁公也舍得让公主委身?!”声音暗哑低沉,与奉孝的和风细语自是不同。
我仍举着脖子瞻仰着这位身高九尺、宛如战神的吕奉先:虽是人高马大,却是蜂腰猿背,肩宽腿长,面容与五官如刀削斧凿般明晰,眉眼鼻唇均是线条硬朗,只是未着战袍,一身锦缎常服。这副长相大概与我上一世所见的上过妆的男模雷同。但即使是面对着这种长相,郭嘉教我说的那番话我却仍是说不出来,喃喃了半响,终是沉默。
吕温候一直在等着我的溢美之词,等了半响,我却没说话,他便也走下了台阶。我仰望的角度从七十五度顿降为三十五度,终于脖子不那么酸了。
沉默大概用了半柱香的时间,我偏头看门外,大门虚掩,稍露出两寸长的缝,看不到奉孝或者仲达的身影。
吕温候不耐沉默,围着我负手绕行一周,估计是习惯在人背后说后,踱至我身后方才冷声问道:“初云公主马术不错,居然千里奔袭而来,如此精湛的骑术不知师承何人?!”
话音刚落,我的后背一身冷汗,也没多想,低了头就答道:“令尹君曾稍作指点,此刻正在殿外候着。”
“令尹君,李湘君?!”
我点点头,仍是看向门外。
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我的紧张,奉孝与仲达双双推门入室,门外侍立的人并未多做阻拦,估计是觉得以吕候爷之勇,实在不是这两位书生模样的人可以挑战的。
奉孝与仲达双双下拜,吕温候应该是没有想到这么一出,眼神一凛,右手摸到了腰间所挎的剑柄上,手指骨节突出。
我忙拦在奉孝身前一跪:“候爷稍安,初云一路颠沛,若不是别驾司马与令尹的舍身相护,初云便到不了徐州,见不着候爷!”
温候霁颜笑道:“都起来吧,我可承不起袁公的这份大情。”
我亦不与他多作客套,便自己起了身,回头看了奉孝与仲达,也都站了起来一左一右立在我旁边。
温候笑着看向仲达:“令尹君善骑射?”
仲达低头道:“与公主略微探讨过,善骑射是谈不上的。”语调不卑不亢。
奉孝不说话,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确认我衣衫齐整后便也微微仰头向吕候道:“初云公主一介女流,此番实属巾帼女子所为,还望温候不拘小节,护住初云公主的一世安康。”
吕奉先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却看向大开的房门:陈宫带着两列护卫候立两旁,尾随陈宫的还有一列文臣武将,也不知是担心我们惊了吕温候的驾,还是齐齐聚了到这前堂来议军国大事。
看来应该是后者,陈宫领着一干人等向吕温候行礼,并不多看我一眼,吕奉先朝我摆了摆手,示意我可以先行离开了。我欣欣然地带着奉孝仲达向候爷作揖道了别,侧身退出前堂。陈宫一干人等鱼贯入内,最后的那个人还转身关上了门。
我们三个人如急急退潮般躲回了小院子,坐定之后方才出了一大口气,奉孝捉了我的手笑道:“那吕温候实在是伟岸俊朗得很,我和仲达都无法平视呀!”
我拍开他的手:“你还好意思,方才把我推进去的时候倒推得轻松!”
仲达立在旁边辩道:“哪里能让他讨了姐姐的便宜去,我和奉孝不也及时的进来了么?”
我白了他两眼:“就你俩那小身板,那厮两板斧下来,估计也只算骨头渣了!说不定,你俩为了活命,就准备施这美人计,把我给卖了!”
奉孝一脸冤屈相:“莺朵,你这话就不对了,你这样说我倒也可以,可实实在在是冤枉了仲达了,叫他把你让给我也就是极致了,断不会再让其它人对你染指了!”说罢,还递给仲达一个莫测的眼神。
仲达在旁边坐了下来:“这话倒也说不上,姐姐对你是倾心相许,只是奉孝,兵行险招,只这一次便也罢了,容不得还有下次。”
我奇道:“为何此次称为兵行险招?”
仲达冷声道:“让姐姐以身伺虎,还不算兵行险招?!”
奉孝见我脸色有变,忙宽慰道:“吕温候曾几度被美人所惑,但此番,定不会出什么纰漏的,莺朵,你这般冰雪聪明,应该是知道那吕温候对你,并没有流露出那种喜好!”
仲达语气有些迟缓:“姐姐不必忧心,奉孝此番亦是为保全我们三人性命,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们更加小心便是,而且,算来,曹司空三军应该离下邳不远了,开战在即,我们在这里应该不会待很长的时间了。”
郭嘉在旁点了点头:“方才那陈宫应该就是拿着司空三军抵城的战报去的。”
我笑了笑,有些无奈:“想当初,你们议事时从来不避我的,现在,这人恨不能把我撵得远远的,奉孝,你说得对,我这般的相貌,果真是入不了他的眼的。”
仲达笑了笑,转身出去了,回头做了件好事——帮我们关上了门。
奉孝目送着仲达出门,回身把我搂在他腿上,又将我挤进怀里:“莺朵,你可是在怪我?这事原本也是我错了,可想要全身而退,必须得把弄个显贵的出身来唬弄一下。”
我沉声不语。
“或者当时也可以把这贵显的出身安在我和仲达身上,可问题是哪家主子会安排一个男的来和亲的?!”
我语塞,仍是气闷。
奉孝循循善诱:“那仲达待你的心思,并不比我薄几分,这番,也是默许了的,我俩都相信,以莺朵的机智,不会让我失望的。”
我叹了一口气,仰头挽上他的脖颈,将脸埋进他的胸口:“先莫要说这些,奉孝,暂且不理论我是否有你口中所说的机智,即使是没有,我也是要挺身护住你的,你可算是我在这一世里的依托了,若是没有你,我可是连伯懿也不想守的了。”
“你这是说什么话!莺朵!”我虽看不清郭嘉的表情,但听他的声音,实在是让我觉得又窝心又难受的。
我们现在这情状,倒是一点也不像身处敌营的模样,只是不知若是那吕温候推门进来看到这番郎情妾意,会干脆的成全我们,还是怒从胆边生一刀劈了我们这对痴男怨女,我们都不清楚吕温候的性子,估计是五五开吧。
虽说这吕奉先占徐州时机不久,但家当侍妾却都随身带着,看来是不准备委屈自己半分,只是方才那个态度,实在让人猜不透他到底准备将初云公主做何安排,是拒了这美意还是大战前娶亲冲喜。我的看法是后者,因为但凡男人,都觉得侍妾越多越好,又不是短了一个人的口粮,但郭嘉却认为,这吕奉先会将我赐给他的谋士或者参将,两军交战之机,美人正是犒军的首要之物,况且这美人还顶着一个公主的名头,虽说暂时真假未明,但好歹也是个美人不是!
未时,我正与郭嘉从书案滚到床上,嬉笑间,有侍女在外间禀告徐夫人请我去午膳,郭嘉十分不避讳的开了腔:“容公主先整衣冠,待会自去徐夫人去。”
我正准备从郭嘉身上爬起来,却不料他刚吩咐完便用力把我一搂,我只得继续伏在他身上驰骋,奉孝眯着眼睛看我,笑道:“待会你去应付那徐氏,这会,让为夫的来为你慰劳。”说罢,拥着我打了个滚,匍匐到我身上,力道自比我大了许多,我担心那侍女仍待在门外,口中不敢叫出声来,便只得用手使劲拧着锦被,弓起身子一口咬在郭嘉的肩膀处,云收雨霁。躺了半响,郭嘉起身在腰间裹了锦被便帮我更衣,我看着他肩膀处的红痕有些不好意思,他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不妨事,横竖也没人看得到,谁人知道我养了一只母老虎在帐子里。”
徐夫人的性子比容貌更美艳,初时我还以为她是被吕温候从哪里强抢过来的民间女子或者市井勾栏院里的妓女,既是强抢,对她的夫君自然没什么好感。但这次居然主动请我过去,也不知用意何在?我抬头望天,奉孝说玉典和赵卫已经到了吕温候府上,也不知隐在那处屋檐下,或者可能直接就待在徐夫人的院子里。
徐夫人的院落规格与我住的地方又是不同,大了许多,当然也清新雅致了许多。陈宫把我安在那小院时,我心里是十分高兴,甚至是怀着很深的感激之情的,可眼下见了徐夫人的这方院落,我才明白:这公主的名头有个屁用,还不是随便给你指个狗窝!
这院落住着的未必是个好主人,但却实实在在配了个落入俗套的好名字:倚香阁。
一路上我曾料想过徐夫人设宴款待我的情景,定是冷言相向,刀光剑影,没承想,居然没逢着这待遇,倒是让我喜出望外。
那设在院内簇簇蟹爪菊旁的两张八方案上摆了珍馐美味,先不说滋味如何,卖相比曹司空府上的倒是要好上千儿八百倍的。徐夫人齐身跪坐在其中一方案边,见我来了,便起身相迎,颔首侧身,姿态万千,比那天的有态度看着要亲切一些。
若是以这院落的陈设、方案上的吃食来论的话,这徐夫人显然是极为受宠的,但她既然得蒙温候盛宠,自然了解温候的喜好习性,肯定也是知道温候喜欢的并不是我这般的相貌,如今这般精心设宴待我,又是为何?!
我收起心中的疑虑,与她略微客套了一番,便也屈身跪坐在木案边,也不多做计较,在小桃的侍候下,尽量优雅的吃了起来。
那边徐夫人对我的吃相并未有任何的意见,也含笑拿了酒盏将米酒送至唇边:“初云公主,前日见面,因众姐妹在场,许多话不好当着众人讲,此番请你前来,有一些体已话来与公主说说,公主不要因了世俗的眼光听不进我的忠言。”
忠言?!缘何徐夫人对我还有忠言?!莫不是担心她的夫君转了爱好,贪恋上我这般清心寡欲的长相?!
菊香蟹肥,秋高气爽,酒足饭饱后,徐夫人终于露出怨妇本色,不远不近的走在我前面将我引至园内清池边:“隔墙有耳,我们就站在这里说话,既不担心旁人听了去,尽收大家眼底,自然也不担心落了小人口实!”
我撩着袍裾:“姐姐有什么话,说与我听便是,倒是用不着这样卖关子。”
徐夫人回身笑道:“公主与我之间亦有一面之缘,观感如何,可说与妾身听听?”
“姐姐与其它侍妾容貌气度全然不同,想来姐姐自己也在心中定过高下,又何苦多此一问?”
“初云公主谬赞了,我曾想以公主慧目,定是可以一眼瞧出个所以然来,没承想,候爷没能入得了公主的眼。”
“徐姐姐,你这话说得可是不妥,候爷乃人中龙凤,并非候爷未入我眼,而是我这等蒲柳之姿,实在是污了候爷的眼。”
徐夫人叹了一口气,神色悲戚:“公主与我实无相交,言谈之间诚然是些应和之言,本无可厚非,但有些话,我实在是想说给初云公主听听。”
我和奉孝仲达到这地方,不过也是为了活命,寻了机会便会逃出生天,没想到,这吕温候的后院居然也有了起火的嫌疑,这徐夫人硬要拉着我叙叙八卦,谈谈驭夫之道。于是我含笑点头,作洗耳恭听状。
徐夫人闺名凤沅,五原郡九原县人,为吕温候的知交之女,少时便嫁入吕家,随着候爷半生颠沛,未曾有一句怨言,待候爷情义之深重,听来不亚于我待郭嘉那般。只不同的是,这位徐夫人比起我来,倒是胸襟宽广得多,帮着夫君广纳天下美色,收到候府,劝解候爷雨露均沾,盼望着候府多多开枝散叶,子孙源远流长,此举实在堪为这一世里妇德的典范。
她的语调缓慢而低沉,和吕奉先说话的架势十分相像,果然是多年的夫妻。但她在叙事的时候却并没有将自己沉浸到往事中,而像在叙说别人的故事那般,无喜无忧。
我在她的带领下慢慢行走在温候的府落里,这候府实在是大而无边,在徐夫人的故事里,我有着看尽天下景色的错觉,实在忍不住走了走神:这位吕姓候爷,实在是太会享受人生了!
徐夫人在平静的叙说中停了停,回头看着我,一双浓黑的双眸眨也不眨的盯着我笑,让我不得不失了心神:这般颠倒众生,初时当她是庸脂俗粉实在是看走眼了!
她也不多留意我的失神,只笑着问我:“这府中景致如何,都是我叫人布置的。”
我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实在是好看得紧。”
徐夫人不再看我,引着我看那远处的阁楼:“那是候爷最喜欢待的地方,他最喜欢北望,不知道是在等待未归的佳人,还是在遥望北地的城池。”
“你专门让人修来,就是为了让他在那里等待那所谓的佳人?”我十分应景的问了一句。
徐夫人像是在专门等着这个问题一般,长出了一口气,娓娓道来:“是呀,那位姑娘去了北地,候爷倾尽全部心思,没能找着,或者有一天,她自己就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还是没能说出来:银子花完了,自然就回来了。
可能徐夫人没能听到她想听的答案,便把我拉到亭子里坐了下来,一副准备长谈的模样:“初云公主,你生得好,人又机敏聪慧,比那北去的女人要好上许多,候爷踮着那人终归不是那么回事,初云公主,我想你进了这门,得了候爷的心,便要好好的待候爷,他,应该过得更好。”
我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徐姐姐,您这是什么话?!”
徐夫人也站了起来:“候爷也跟我说了,准备把你许给高文昌将军或者陈参军,我没同意,以公主之尊,嫁到这候府已是委屈,岂可委身其它下臣!”浓眉深目,红唇一抿,满脸的坚定。
郭嘉料得果然不错,大战在即,这吕奉先果然准备把我赐给近臣,估计他急需那高顺或者陈宫齐心迎敌,只是吕温候那脑袋瓜子,估计还得寻个与我品阶差不多的王候家的女人赐给另外一个罢,难得这徐夫人还算清醒。
我只得又坐下,面色沉静:“我本是尊了父命而来,至于这夫家,若候爷另有相许,我自然亦也异议,夫人宽爱,怕是初云担当不起。”
徐夫人方才的优雅平静全然不见,声厉色荏:“那陈宫,初云公主亦见过,候爷都入不了公主的眼,那人,公主安能委身?!”
我轻描淡写道:“不是还是高文昌将军吗?高将军退了曹军几万人马,对方主将落荒而逃,难道还是等闲之辈?!”
徐夫人神色顿时萎靡:“高将军,你嫁不得…..”
“这是为何?!”候府的后院八卦,缘何扯到了臣将,我心中疑惑,努力将表情做得无害而纯洁。
“高将军,心中的人,便是那将军北望之人。”
外间,曹军将至,唱的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主旋律。而后院,演的却是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的桥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