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深闺怨妇
我收敛心神,问向面色有异的徐夫人:“徐姐姐不想我嫁的,可是那高文昌将军?”
徐夫人脸色微红,不露痕迹的点了点头。
我扬头笑道:“徐姐姐这般为*者,倒是不嫉不妒到了极点了,像是生怕自己的夫君娶少了,对不起自己的贤名么?!”
她没再说话,我站了起来,稍稍站得离她远些:“姐姐,你确定,你将候爷放在心底了吗,你当真期望他过得好?!”
徐氏凝眉顿首:“那是自然,初云公主有什么异议吗?”
我手指尖拈着肩头的散发,因扮作的这位初云公主乃是云英未嫁,自然梳了个待字闺中的发式,瞧是虽是好看,但行走间,头发散在肩上有些凌乱:“徐姐姐,你可瞧着自己的真心了么?那吕温候,日日温玉软玉在怀,你可真心欣喜?他每每立在阁楼上遥望北去的佳人,你当真心里欢喜不尽?!”
她扬了扬头:“我虽担不得贤妻的重名,但实实在在,一丝妒意也无,此心可昭日月?!”
“你待你家候爷的心意自然可昭日月,因为你呀,关心的都是候爷的身外之物:他身边姬妾是否懂得疼惜人,候府的院落陈设吃穿用度是否合了候爷的心,你关心不了他的人,便也只能关心他身边的物了。”
“初云公主此话怎讲?”徐夫人微微颦眉。
“徐姐姐,你说我敏慧过人,这里也无外人,我便问上你一句,若说错了,请徐姐姐就当初云不曾开过这口,若问到姐姐心里去了,姐姐也不必回答我,自己自行思虑便是,也不枉姐姐走过的这半世。”
她安心坐在一旁,肩颈间松弛了一些,像放松了戒备那般点了点头。
“姐姐,你不想初云嫁那高文昌将军,可是自己也意属将军,不想将军另置妻妾?!”
徐夫人刚刚松弛下来的身躯顿时又紧张起来,脸色泛起紧张的潮红:“初云公主此言,不担心冒犯了候爷?!”
我侧坐离她远远的坐了:“既然说错了,徐姐姐就当初云未曾开过这口罢。”也不看她,目光瞄向光亮如镜的湖面。
*
除了徐夫人,吕温候的其它夫人倒是对我没多大的兴趣,想来她们打听到了吕温候对这不远千里来和亲却失了印信的公主并无好感,自然也难登这我三宝殿了。
仲达在候府内一直是劲装打扮,英武非常,却时时隐在偏院,估计是玉典赵卫循了过来,我心里安了许多,但想到身份乃是求亲的假公主,又只得对着假的林然之长吁短叹,希望两边早日开战,早些寻个空子钻出去。
某日,一个行伍打扮的人进了院子,身后跟着玄黑箭袍的仲达,看在眼中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细看方才晓得:原来赵卫换了身衣服,居然走在仲达前面,怪说不得那么不协调!
赵卫一脸倨傲,神色间却有强忍住的低眉顺眼,奉孝忍不住笑了笑:“这里也没什么外人,也没人往这落魄公主的小院里探头探脑,不用那么别扭。”
赵卫回身想掩门,想了想又算了,就任门大开,院子太小,远处来人也能尽收眼底。
看来赵卫的掩藏功夫相当的好,一直以为我都以为在他身上,忠义是最大的亮点,如今站在我面前,方知此人身手确实不凡,居然进了陷阵营。
说起这陷阵营,不仅仅曹司空三军将士,怕是袁公路、袁本初那两兄弟也是闻之胆寒的吧,陷阵营的主将便是吕温候手下的第一猛将高顺,听得赵卫提起,我便对这高文昌将军多问了几句,旁边奉孝不停对我侧目,我只得住了嘴,安心听赵卫口述战报。
曹司空的军队离下邳不远,在不距千里外行进,吕温候正准备出兵断了司空的粮草,此时堂前议的应该就是此事,至于是否出行,或者领军的将领是哪一位,散席后便见分晓。
对于行军打仗这类的事情,我确实不甚清楚,个人觉得,徐夫人与郭奉孝之间,我和前者更有共同语言。奉孝听着战报,双眉轻皱,思虑之色顿显,与仲达一对视:“此时断对方粮草,取了先机,倒也是一记狠招!”
仲达也点了点头,看着赵卫继续说下去。
赵卫大致说了一下目前的形势,猜测领兵的人应该是吕温候本人或者高顺。
作为门外汉,我适时的加了一句:“如此这般那般,我们几个人就混进截粮草的队伍里,然后两军交战的时候,我们自然就入了曹营,不就安全了吗!”
奉孝哑然,嘴唇微张,只盯着我说不出来话。
赵卫哂笑了一会,也不好指正我,偏着头等仲达的点评。
仲达待我向来不错,此次却也无法忍受我的白痴,非常隐晦的说了句:“姐姐平时很是聪明的呀!”
可是现在不是平时呀,现在是什么时候,再不跑就会被抓去成亲了,若是被发现了身份,连成亲都免了,直接挂上墙头,或者横尸或者悬首~~~想想都可怕!
门大开着,小桃引着徐夫人姗姗而来:看来开门比掩门要好,不仅自己光明磊落,还让对方光明磊落!
这院子太小,又没有侧门后门可以钻,我正盯着赵卫发愁,仲达居然跟在赵卫后面直接从门口出了院子,与徐夫人堂堂正正的擦肩而过,赵卫还有模有样地领着仲达对徐夫人行了个礼,之后扬长而去。
徐夫人进来的时候,奉孝站在我在身侧向徐夫人微微点了点头,便负手不语。
“初云妹妹几日不见,倒比初次见面时丰润了许多。”徐夫人今天比那天更为亲切,称呼从初云公主变成了初云妹妹,历史性的一大步呀,就这么轻松就跨出了!
旁边奉孝偏头看了看我,眼神中有疑惑:徐夫人何时与你变得这么熟络了?!
我回瞪了他一眼:女人家的事,你们男人少管!
徐夫人没等我施礼,侧身拜了一下便齐身跪坐在那方短案前,舒眉看着我临的字,开口赞道:“妹妹倒是写得一手好字,不像姐姐,也只懂得操持家务。”
这话就假了!夸我聪敏机智,美丽大方,我还能欣欣然受了,你这赞我的字写得好,基本上算是揭我的伤疤了!我听着这话便觉得徐夫人的心理有些阴暗,她的想法不外乎:奈何你如花美眷,贵为天家女子,即使是机智慧敏,可这一手烂字,亦足够抵消你所有风华!
我想说,其实我用木柴棍蘸着墨写的字很是不错,笔划刚劲有力,起转回环间亦是柔媚入骨,奈何这时代的人不懂得欣喜!
徐夫人的那帮侍女端着一盘子的果品甜点鱼贯而入,这本来不大的房间顿时热闹了许多,我与奉孝只得侧身让过,奉孝一脸讶异,我亦有些不知所谓:难道我那天的言辞真的刺激到了这位吕温候夫人?!
侍女们很有眼力,徐夫人见人太多导致了两位客居的贵客有些不自在,一挥手,侍女们便纷纷败走,一根头发丝儿也不剩!
我长出了一口气,挨着奉孝坐了与徐夫人相对的书案。
徐夫人偏着头看了我许久:“初云公主,据说从淮南至徐州,一路上公主还是得这位别驾司马的以命相护,才能安然抵达,如此说来,林司马这等护主之臣,公主是如何相报的?”一听她这声公主的称呼,我便料到不是好事,果然准备见机给我下套。
我坐得稍稍离奉孝远一些:“许以高官,加以厚禄,都不是我一人能说了算的,当然,若有这机会,我定然让重金相谢,只是现在,我只得仍是用心意来谢,况且,林司马这等护主之臣,亦是不计较身外之物的,是吧,然之?”
奉孝侧身点头,把为人臣子的礼数做得十分周全。
对面的徐夫人手执一颗应季而产的马*葡萄,并不送入口中,只在两手间把玩,涂着粉紫丹蔻的指甲与葡萄相映,愈发显得手指莹白如玉,一看便不是操持家务的手,方才那番谦虚之辞实在信口开河的过甚!
徐夫人直了直身子,慢悠悠的答道:“我膝下无女,候爷倒有一个庶出的女儿在我那里养着,年方十五,许给林大人,也不委屈了林司马,如何?”
我放在膝上的手顿时一紧,脸上的表情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望向奉孝,他皱了皱眉,开口道:“然之早已置有妻室,实在不敢高攀了候府。”
“哦,是吗?!”徐夫人的声调高了八调,还拖了个长长的尾音。
我只得直起身子断了徐夫人的后话:“徐姐姐,实不相瞒,初云对然之亦是倾心已久,奈何神女有心,襄王终究无意,然之待他的夫人是极好的,已至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境地,然之的夫人,初云也是见过的,相貌极美,谈吐亦是不俗,我并不是看低了候爷的女儿,亦是不是我妄自菲薄,然之的夫人,实在是这俗世之人比不上的。”
奉孝看着我笑了笑,眼中充满了揶揄,我只当没看见,圆睁着一双无辜而纯洁的眼睛直视向徐夫人,以证如上言论,均属实情!
徐夫人楞了半响,估计是没想到我用这番话拆了她的招,咽了那颗葡萄才缓言说道:“林司马的夫人,连初云妹妹也相形见绌?”
我狠狠的点了点头:不是我不自知,这世间的女子,美色与智慧肯定有超过我的,但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更贵在无知者无畏,是吧!
她没再继续这话题,只是对我们宽容的笑笑,以示她暂时放过我们,我向奉孝使了使眼色,奉孝便起身跟徐夫人答了礼就出门找仲达了。
待奉孝出了这门之后,我似感觉到徐夫人像松了一口气那般,房间的气氛也好了那么一些。她招手让我过去与她同座,我便起身像个日本女人那样弓着背弯着腰扭着屁股齐身跪坐在徐夫人左侧。
徐夫人今天的妆容比前两次见面要精致一些,她五官本就浓丽,再加了厚妆,更是妖媚得惊人,我发出内心的赞叹:“徐姐姐,你真是好看!”
“是么,有你所说的那林然之的夫人好看不?”徐夫人笑得媚眼如丝。
我嘿嘿笑道:“不一样的美,你这种嘛,男人更喜欢。”
像是方才那番唇枪舌剑并未发生,徐夫人摸了摸我的脸:“待会去打扮打扮,晚间有夜宴,看打扮之后的初云公主,是不是也讨男人喜欢?”
“算了吧,我想我不需要。”我把头往后缩,觉得徐夫人像极了白雪公主的后母。
“那你需要什么?方才那个林司马,你不想他对你另眼相看么,你叫那人什么,然之,是吧?”徐夫人依旧温言。
我低了头:“然之,他见过我任何时候的我,美与不美,对他都不重要的。”
徐夫人顿了半响,才小声说道:“那这位林司马,倒也算个入流的人物了。”
我点了点头。
徐夫人笑道:“能入初云妹妹的眼,早该知道不应该是那俗世之人,只是没想到,初云妹妹原来是把自己的情郎一直都藏在红鸾帐里的。”
我偏了偏头,伸手去拿果盘里的桔瓣:“其实呀,然之也是俗人,会求取功名,亦会择明主而事,只是他在我眼中,不是俗人而已。”
“然之,然之,初云公主这一声声叫得我心都团到一块儿去了,方才我就瞧着不对劲,你们俩站在那里,眼神一来一去的,跟在对答一般,所以呀,想瞒过我,怎么可能呢。”
深陷爱情中的人应该都是这样子的,莫说从对方的眼中读出心意,就是低眉执手间,也能感受到对方的所思所想。
她见我并不出声,便笑着问道:“虽说初云妹妹说那林司马待妻室甚好,我瞧着这位然之似乎已经做了公主的入幕之宾了呢,公主,姐姐说得可对?”
我忙摇头否认。
她笑了笑,也不坚持:“若是候爷要把你许给高将军,初云公主的然之,他可舍得让公主下嫁?”
我看着她满脸的笑意:“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如今大军压境,哪来时间办什么喜事呀。”
“初云妹妹说的也是,即使要嫁,也是胜了压境的曹军再论功行赏,可早一点谋事,总比事到临头再来谋算的好。”
“徐姐姐说这话,莫不是要成全我和然之?!”我脑子转不过来弯,估计是这徐凤沅在后院关得太久,思维与我完全想不到一处。
若是我,对不熟识的人一般都是敬而远之,这徐氏,居然三番两次找上我,席间相谈甚欢,但就是不知所安何心。
“初云妹妹觉得我闲得没事干么,老是爱找你说话。”她说出我的心声。
我看着她,表示默认。
徐夫人低头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语:“说实话,这府里到底储着多少位如夫人,我一概不论,只要候爷喜欢,他爱领多少就领回多少,府里也不短两三个人的口粮,在女人这种事情上面,我不过问,只按着候爷的安排来。”
“那姐姐用心良苦的探我口风,又是何必,你既不在意候爷有多少女人,难不成真是为了文昌将军而来……”我怕惹恼她,声音越来越低。
徐夫人的妆很浓,我看不清她覆粉的面上到底神色如何,只是眼中流露出一种悲戚,那种爱而不得的悲戚。
沉默良久,她站了起来,缓步踱到门边,极累般的靠在大开的门缝处,双手扶了门,头微仰,口中慢慢道来。
初时,她与吕奉少时相知,嫁入吕家,无喜无悲,如平常女人,觉得这一生这一世便也就这样过了,望夫归盼夫荣。
吕奉先非池中之物,无论投入何人帐中都如鹤立鸡群,屡屡被委以重任加以重用,慢慢地,虽谈不及位列三公,但亦可呼风唤雨,算得上炙手可热的人物。纵然如此,吕奉先待徐凤沅仍是浓情蜜意,因军务繁忙,做不到朝夕相对日夜缠绵,也算得上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如果没有出现其它人,吕奉先与徐凤沅应该算得上这乱世的佳偶了,若这世间,人人都以吕奉先为标杆,世风必定清正无比。
可是这毕竟是如果,事实上,吕奉先生在这扯张虎皮就能拉成大旗的乱世里,他要成就一番伟业,注定要走许多路,要遇到很多人,遇到倾心于他的抑或是令他一见钟情再见无法忘情的人。
即使我约摸觉得徐凤沅待高顺有着不一样的心思,早已做了思想准备,但也没想到故事里的吕温候居然是如此专情如此长情的一个人。
吕奉先身边出现了许多女人,有自动委身的,有上司赏赐的,也有下属孝敬的,初时他将这些女人用来待客,给了这些女人三陪女的职务,自己从不沾腥。直到高顺出现后。
吕奉先打仗的时候也有军妓驻营,那是他厚待下属;同时,徐凤沅也一直随军,因他舍不得这徐凤沅离了他眼前。
逃出长安的那一年,物非人亦变。
没有人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护下吕布一家老小的庞舒并未亲手将徐凤沅交到吕布手中,便变卖家产去了南越。其实这样说来,应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心变了。
年轻女子的心思总是简单而直接,徐凤沅自小长在深闺,自然不懂所谓的机巧灵变,况且,牙痛与爱情,都是身不由已的,她的举动只是随心而发,她变得爱打扮,缝香囊做荷包,以前从不在前厅露面,回来之后却日日盘踞在议事厅将那原本无视的战报听得十分入神。
吕奉先待她仍是如珠如宝,直到无意间在高顺房中发现了徐凤沅做的手工,一切反常的行为都有了解释。
至此,吕奉先再也没有踏进过徐凤沅的房间,除此之外,徐氏的吃穿用度与待遇只增不减,倒是比夜夜独宠时还要得意几分。
但这里头的苦,估计当事人能深切地体会到。
徐凤沅苦不堪言,一个劲地往吕奉先床上搬女人,以求赎罪与心安。
吕布性情更加乖张,他人前得意了许多年,在徐凤沅面前,他始终都是那个颤抖着手指去揭喜帕的少年,他看着徐凤沅,始终恨不起来那个少时便时常抱在膝头,护着长大的小女孩,很小的时候,他便把她视作相伴终生的爱人,他却忘了去问问,她是否也是这样想的。
高顺,徐凤沅在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总叫他文昌,文昌这个词被她含着情带着怨地唤得九曲十八弯,如今的这位高将军不知是怎么样的心情被吕奉先使唤着。
徐夫人扶着门说了许久,想来是真的累了,我只得起身扶了她坐下,让她先缓缓。
她摇了摇手:“没事,这些事情,也没敢让人知道,初云妹妹,你若跟了你那林然之,自然是极好的事,若真的随了候爷或者高将军,带着这些事情,总会从心里多疼他们一些,虽然,我极不愿意你嫁进来。”
我立马点头:“我也是不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