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困境几重
徐夫人拉了我去了她那倚香阁,说是要亲自为我梳妆,我觉得她此时情绪极不正常,便也由着她拉着走,途中,我看着那突兀的阁楼,轻声问道:“徐姐姐曾经说那阁楼是候爷用来远望北去的佳人的,那佳人,怎么没听姐姐说起。”
“我慢慢说给你听。”徐凤沅的声音十分暗沉,极像了那吕温候的调调。
我原以为美人英雄之间定然又是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没想到徐凤沅一句话便代过了我的疑问:“那个女子,她先后跟过候爷与高将军。”
看着她阴恻恻的表情,觉得此人情绪实在太过于多变,我便继续闭上嘴跟上她无端加快的脚步。
说实话,这时代的女人,大多心思简单,无论身处深宫大院、天家王候,抑或是庶族行商、奔走于世间的黎民的家眷,她们的生活都围绕着身边的男人,但是我面前的这位徐夫人,显然她不属于这大多数人。
我看着镜子里妆容精致的自己,也禁不住感叹这时代化妆品鬼斧神功般的功效,抑或,徐夫人多年独守空闺,练就了一手奇技。
“徐姐姐,今天晚上能见到高文昌将军,你的手有些抖。”
她笑了笑,双手托着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扶正:“初云妹妹当着候爷的面就不要说这些了,看看你,真是好看极了,初云妹妹,年轻真好。”
我假笑了两声:镜子里的自己与之前全然不同,我本是细眉杏眼,挺鼻薄唇,长相是属于清秀的那一种类型,可被徐夫人这么一摆弄,五官顿时凌厉起来,风姿极为狐媚,想了想,好像这候府里的其它几位夫人,妆面走的都是这类路线。
妆毕,徐夫人净了手扶着榻坐下,冲着我笑了笑。
我提了裙子蹲在她面前:“姐姐,累了么?”
她摇了摇头:“还好,我的脸色看起不好吗?”
“没有,很好,姐姐。”我递给她一杯水,她一饮而下。
这位徐姐姐的心是乱的,她喜欢浓丽的妆饰,看起来像是投吕温候的好,自己却觉得牵挂在高文昌将军那边。她这半生的情,委实是浓了一些。
赴宴时,仲达与奉孝早已待在侧席等我,天气已经有些冷了,仲达与奉孝都披了一色的玄黑披风,像两只敛翅的瘦鹰。
他们甫一见到被一干侍女簇拥而来的我很是一惊,两人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我只得妩媚的朝他俩笑笑,移步领了他们去向座中的吕温候施礼。
夜幕未临,初冬的下午有了些微的寒意。
吕温候一身银甲居中而坐,他是真正的坐,并不像席中其它人那样屈身跪膝。于我看来,他之所以采取这样的姿势,并不是想要异于常人,而是他的身高,实在不怎么方便像个小日本鬼子那样窝在一处。
他坐在那里,我仰头而立,总算可以让他也仰视一番了。
但今天的吕温候,并不像初见时那般态度倨傲,倒是对我笑了笑,轻声道了一句:“公主辛苦!”说罢还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吕温候满身阳刚之气,无一丝阴柔,但我不得不套用形容东方不败的那句话来描绘他的笑言微叹:一笑天下春,一叹天下秋!
徐夫人比我先到,居然位置在我的下侧,旁边还有一个未发育成熟的小姑娘,估计是她曾经向我提过的养女,我有些迟疑,对她笑了笑。
座中女眷很多,身后服侍的都是侍女,只有我,奉孝与仲达一左一右地伴着后面,貌似我的男宠,我也自己觉得有些有不好意思,倾身往前挪了挪。
关于出兵断粮的计划显然未能成行,具体原因未知,但结果很明显:吕温候已经失了先机,只得任曹军汹涌而来,然后将下邳团团围住。
开宴便有舞女献上歌舞,文臣武将的眼神都跟着去了,我本来想靠徐夫人近些让她把高顺指给我看,但徐夫人却一眼也没看我,只顾着盯着座中的吕温候。
舞毕,吕温候执杯向我:“布已将初云公主至下邳的消息报与明上*(袁术称帝后的尊称),明上甚感欣慰,督布与初云公主择日成婚,公主意下如何?”
我看了看猛然转头的徐夫人,也感觉到了奉孝与仲达的紧张与不安,却只得举杯望向吕温候:“但凭候爷作主。”
“公主这么一说,倒是让我为难了,我哪里做得了主呢!凤沅…….”他偏头向徐夫人与那位少女:“容雅,为父将你许给明上,好好准备一下吧。”吕温候说这话的时候显得有些为难,显然有些不情愿。
可是,症结不在这里,那袁公路明明知道他未曾将女儿嫁过来,为何此番却自愿背了这个名声,难道就是为了吕布的这个未成年女儿吗,还是吕温候的兵马,抑或是徐州城池?!
奉孝在背后轻声说道:“如今你倒也是笼络温候的好工具了!不过也不影响,袁公未得吕候之女,那吕布也断然不敢先娶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互相娶对方的女儿,这种破事,就是曹孟德这等手段的人也是使不出来的呀!
徐夫人关在院子里想了数年的儿女情长,此番终于看到了世道的炎凉与战争的残酷,有些说不出话来,一双美目直直地盯着吕奉先。
舞女们都下场了,乐师仍陶醉在琴音中,吕温候的位置离徐凤沅还是有一定的距离,他扫过来的眼神却像近在咫尺:“凤沅,你过来些…..”
那小姑娘被侍女领着出去,徐凤沅跟傻了一样走到吕候旁边屈身跪坐了下来,我下首的位置一下子空了出来,显得非常的突兀。
吕候的表情很迷离,让人撤了锦凳,席地而坐,我想,他应该是为了离徐凤沅更近一些罢。
待到那陈宫携着文臣,高顺领着武将,他们屈身向吕候敬酒时我便抛开自己的身份,看客一般打量起高顺来。
嗳,高顺这人长得,不好形容,总之十分好看,好看得有些过份,好看地,让座中女子情何以堪!
他看起来比吕候要年轻一些,容貌比站在他旁边的陈宫更像一位文臣,瓷白的皮肤,五官很是秀雅而浓丽,一双细眉像是羊毛小毫蘸了浓浓的墨汁轻轻地往两边微微一描,又浓又细,长眉下一双凤目中泛着温润的光,下巴却又是很坚毅的样子,细细看来还有几番徐夫人的味道在里面。
居中的徐夫人并未抬头看他,只在一旁为吕候斟酒,我眼也不眨地看着徐夫人,她的手很是稳当,一滴也没有撒出来。这样看来,这位徐风沅要么定力很强,要么在她心目中,为温候斟酒这件事其实比注视许久未见容色倾城的高顺更加重要,但她自己对这点并不知情,她只是一心一意为温候斟酒。
我对徐凤沅更是好奇,她长着一副高顺的脸,言谈举止却是吕布的架势,连低眉仰首的小动作亦与她的枕边人的如出一辙。我不禁感叹:这两个男人,估计把她折腾得够呛!
回首看着一脸沉静的奉孝与仲达:他们谁是我的吕布,谁又是我的高顺呢!甩甩头,将自己的奇思妙想统统甩开,人人赞我聪敏,我还是担得起的,我需要的想要的只有那么一人,我看不起初时对着仲达扭扭捏捏说不出一句狠话的自己。
就我眼前所见而言,我觉得这场仗打下来吕温候败的可能性很大,因这夜宴上一片低迷,并不像曹营那般一直都弥温着让人觉得心安的吵吵嚷嚷的气氛。
郭嘉与司马懿肯定是希望赢面在曹操那边,但我私底下听徐凤沅讲了那些温候的私事之后,居然中立了起来,当然,前提是我们三人能离了这纷争之地。
据徐凤沅所说,吕奉先已是数年不曾踏进过她的房门,但今晚所见,她在面对她的夫君时,一点生涩也无,仍是多年情深的夫妻那般温柔熨贴,唇角微微露出笑意,不似遇冷多年后的受宠若惊,而是轻轻浅浅的令人心动的微笑。
我想,倚在她身边的温候此刻定然是心动了的,只是不知道那座下站着的高文昌,心中又作何想。
奉孝与仲达对这一切毫不知情,我无法与人分享,只是心里帮着当事人百转千回地想。
被困已经有了三五天,吕温候还算坐得住,夜宴居然也拿了山珍海味统统摆上,不知是鼓舞士气,还是在向座中众人证明:人,他们多,粮草嘛,还是我们扛得住!
可是扛得住又怎么样,对方也可以源源不断地供给粮草,面对当前的困境,陈宫口中唯一的计策便是搬救兵,这个办法莫说身后的奉孝仲达,就是弱质女流也想得出来呀,问题是如何去搬呀!大家困守城内,外面被曹司空三军围得跟个铁桶一样,谁能有那个能耐杀出一条血路,千里奔向结盟不久的袁公路。
陈宫的意见是让高顺领兵,温候听了这个建议后立马摇头。
旁边的徐夫人低语了一阵,虽说是后院不得干政,可徐夫人的话,吕温候显然是听进去了,多年未有恩宠的夫妻,还能如此强大的默契,我实在是对徐夫人仰慕之极。
商讨的结果很简单,吕布不肯高顺去冒这个险,徐夫人也不愿意自己的夫君拎枪出战,所以此刻,偏将上吧!事成之后大大地赏!事败的话家属便领取极为丰富的抚恤金。
可指望的惟有刚重新投靠的袁术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许汜、王楷出城搬兵。
吕温候劝了半天,也不知温言细语的都说了什么,旁边徐凤沅哭得梨花带雨,看着这番模样,我以为出城护送的是高顺,待到军令一出,方才这吕温候居然亲自挂帅!
这个原因很容易明白,因为吕温候外形实在太明显,整个下邳城估计也找不到他这般英伟形象的男子了,跨下赤兔一马当先,手中方天画戟开路,围城的官兵哪个不知这人正是令他们胆寒的吕姓候爷!
有了这层掩护,那出城搬兵的将士会更加容易成功潜出曹军防线。
旁观者很能看出吕奉先下的这个军令的原因,可那徐凤沅身在局中,她只知道她的夫君再一次披挂上阵,面临的是比任何一次都要危险的情况,这个时候,泪流满面的她,应该明白了,拥着她的,才是她心上的人,这个人一直在她的身边,只是自己都不记得了。
这一晚,包括换岗的城防编队,整个下邳的守城战士,都醉成一团。他们的主帅,搂着自己的女人,摇摇晃晃的进了久未踏足的倚香阁。
仲达想把那只黑鹞子放出来,奉孝止住了他:“算了吧,曹公胜算极大,倒是不必。”这个时候的奉孝,让我有些看不清楚,若是平时,有了这样的时候,谁还管他是否胜之不武,攻下了城池便有说话的权力,这个奉孝,难道是在候府待得久了,产生了那所谓斯德歌尔摩心理,帮着对方了?!
竖日,吕候损兵折将送了许汜、王楷往淮南而去,自己挂了彩回来。
迎着朝阳,徐凤沅浓妆重饰,明眸猩唇,守在城头,目送着夫君一身银甲出城。
踩着余晖,徐氏扶着城墙又迎着夫君染血归来,泣不成声,我看着她,确实已是妇人模样,仅这一日,皱纹已爬上了她眉梢眼角,青丝中已缠有银发。
朝为红颜,暮成白发。到底是岁月蹉跎,还是拥着她的银甲候爷消磨了她的风华与青春,抑或是这几年的相守不相见,隔岸问情难?!
她不再屡屡找我,而是天天守着吕温候,像是要把过去那几年的时光全部都补偿回来那般。
吕温候与袁公路结盟,给我倒腾出一个大点的院子,据说是那北去的佳人住过的房间,倒是有个雅致的名字:锦川斋。
容雅倒是天天往我这边跑,院子大了,有时候还留宿。她老是哭哭啼啼的,我只得一次一次的劝她,一遍一遍地说着假话,告诉她,其实袁公路很年轻,长得虽说比高顺差了点,但也算是十分伟岸的。
外围的曹军已经围城两月了,天气越来越冷了,可这养在深闺的小姑娘,并没有想过要弄明白外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仍是关心她的婚姻大事。
某日,她羞答答地扭着衣角:“公主,母亲曾经说过要将我许给林司马,可有这么一回事?”仲达与司马为了避嫌,此刻并不在房内。
我心中顿时兵荒马乱了起来:“这是没有的事,容雅,你现在身份不同,可不能说这种话,要知道,这整座城池的安危,可都系在你的身上!”
“怎么会呢。”容雅的声音仍是十分稚气“初云公主嫁给了父亲,双方盟约已成,难道明上不会出兵帮我们吗?”
“如果是你,你会帮吗?”我反问了一句。
“不知道会不会,如果父亲或者母亲让我帮,我肯定就帮了。”她的心智与声音一样的稚气。
这容雅并不是徐凤沅的亲生女儿,但从小跟着徐氏长大,长相虽是寡谈,比不上徐氏艳丽的姿色,但很明显的,此女,亦十分重情,尤其是对爱情,抱着十分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想告诉她,姑娘,你生错时代了,你若要谈一场或者几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你只需找着一具两千年后年轻女性的身体,然后“哧”的一声附上去,就圆满了。可是在这里,以你的身份,你没有爱情,只有婚姻,而且婚姻只与政治有关。
很多东西,即使说出来,也是没人明白的,回头一想,若没有奉孝,我这颗还算年轻的心该是多么的寂寞呀!
紧赶慢赶的,吕候给容雅赐了个郡主的名号,仍是唤作容雅,只是加了个头衔。这天下王候太多,导致当下成了大汉开国以来公子与郡主密度最高的时代。
容雅随时可能嫁过去,她很是恐慌,我之前为她描述过的袁公路的形象可能太过于假大空了,丝毫抵消不了这位年轻姑娘的心中对于婚姻的恐惧。
她日夜都盘踞在我的房中,吕候的这所锦川斋倒是很大,可仆从也多了起来,以前在那不冠名的小院里,奉孝还时时侍寝,现在机会便少了许多,再加了容雅每天都叨扰,我见着奉孝的时候都不甚多。
某晚,估计形势又严峻了起来,号角都吹想了几遍,我督着容雅起身,免得殃及在这战乱的大池子里,必竟是个小姑娘,半夜看着远处城楼上的火把时她也只得无措的牵着我的手。
奉孝与仲达也不避嫌的跟进了内室,容雅也不拉我的手了,直接去拽奉孝的袖子,我心中不悦,可也只能强忍着。
因为随时准备逃命,除了容雅郡主,我们三人倒都是窄袖紧衣,看起来很利索的样子,可这小姑娘,因新封郡主,对这身命服十分喜爱,连着几天都是这一身,宽袍广袖的高贵又典雅,衬着我们三人都像服侍她的近侍。但她这一身,骑马翻墙都不甚方便,实在不适合非常时期的穿着。
州治被围了近三个月,别说人心,就是苍蝇都慌得不知往哪儿钻的好,侍女些自然也不淡定,在这下邳城里,我们这三个外来人倒是从容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