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黎明黑暗
这一夜,曹军夜袭的战报一阵接一阵的传进来,当然都不是真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城里的人哪管那么多,都绷紧了弦准备迎敌或逃命。
其实围了这么久的城,对双方都是考验。
曹操的军粮已见危机,旷乎日久的围城,估计士气也消磨得差不多了,尤其是这期间曹操还指挥着后军挖了一个巨大的土方工程:围着下邳城挖掘了一圈又深又宽的壕沟,城里的人是再也跑不出去了,所以即使双方都耗了很久的时间,但赢面,显然还在曹司空手里。
城里的人跑不出去,总得想出保命的法子,可前日被围的彭城,不也被干干净净杀了个精光,下邳,作为徐州州治,人口自然比彭城要多上那么许多,这么多人想保命,保得住么?
先不论我们住的这锦川斋,估计这城里的每一处庄子下都在挖着地道,不为藏金掩玉,只为保命而已。
我们三个打扮得像侍从模样的外来人服侍着高贵典雅的容雅郡主上了那稍高一些的小阁楼,赵卫已在那里等了些时候,当然还是陷阵营的那身装束。
容雅的册封礼排场很大,不说全城尽知,但稍带一些军衔的将士都见过真容,故赵卫对容雅行礼倒也行得端正*。但容雅长在闺中,不大见外人,见了兵士模样的赵卫便自觉地往旁窗边退了些。
这小阁楼确实很小,但视线很好,加上正值三更,远处城楼上的火把明明灭灭的,看起来尚算太平。
作为一个小小的别驾司马,对于贵为郡主的容雅的诉求,奉孝自然不好怠慢,只得陪着容雅待在小窗边的书案边,还得温言细语的说着宽慰话。
我也与他俩挤到一处说话,赵卫与仲达开了窗对着远处窃窃私语,我看着仲达的背影:经过这一年来的战火离乱,他像是成熟了许多,已不再是初识的那个青涩少年。
奉孝被我和容雅挤在中间,我盘腿坐在他身边,像一位入定的老僧,奉孝与容雅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眼神却总往我这边跑,估计是实在看不惯了,便伸手拉了我系在腰间那两幅只到膝下的裙裾,迅速盖住我的大腿,我顿时从入定的老僧化为凝思的观音。
容雅看到奉孝的小动作:“林司马,与初云公主关系很是亲厚呀!”
我和颜说道:“大事不违,小节不拘。”
仲达与赵卫细声讲完,估计赵卫又得消失一阵子了,看到赵卫拱手欲辞,奉孝起身,脱了两名狼女的魔爪,往仲达处去。
“然之,你去哪里?”旁边的容雅远没有我那么淡定,居然唤了个呢称,执了自己的袖子,跟了上去。
仲达在旁边冷眼看着,月色中看得不甚清楚,只觉得眼神很冷:“容雅郡主,你还是称他一声林司马的好,然之,这名字,并不是你能唤得的!”
容雅拖着长长的裙裾,原本走得婀娜多姿,被这一句一杵,顿时就有些失态了:“你说什么!”
仲达话音刚落的时候,奉孝显然也是惊了一惊,此时估计也缓过神来,代仲达答道:“他说得倒是不错,郡主千金之身,与属下实在是保持距离点好。”
即使是我,听着这话也觉得刺耳之极,更何况她还是未经世事的小姑娘,果然,这小姑娘转头向我,脚步不前,估计是不知道该移往何处:“初云公主,我听见她,对着林司马,也是唤的表字呀!”带着稚气的声音十分委屈。
我朝她招了招手:“容雅,你可是喜欢上了林司马?”
这姑娘,显然不习惯我问话的方式,只楞在那里,还好天黑,看不清楚她脸红到了什么程度。
旁边赵卫掩嘴笑了便告辞而去,仲达与奉孝站在窗前,与我们成了相持之势。
容雅挪了过来,把自己趴在书案上,还好,没有哭出来。
我觉得我很残忍,小女孩的情怀终究还是藏起来显得更美,如今被我剥开,顿时就兴味索然了。
阁楼上很静,外边有人踩着落叶跑过,声声入耳。
许久,容雅沙哑着声音开口,像是无端长大了许多:“我天天往公主那里跑,就是为了看看林司马,如果这就是喜欢,那便就是了吧,我既然是郡主,即使下邳城破,我也是可以护着林司马一些吧。”
我们三人哑然了许久,仲达倚在窗边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笑意,在黑暗中却显得十分苍凉:“听听,护你的人倒是很多呢。”
气氛有些凝重,我捏捏自己的腿,换了个姿势:“容雅,我若是你,我宁愿喜欢李谓李大人。”
“可是你并不是我。”
“是呀,就是因为我不是你,所以,我喜欢,然之。”
“初云公主,你要嫁的是我的父亲呀!”容雅的声音些尖利,充斥着少女的张惶。
“那又如何,大不了鱼死网破!”奉孝一直沉默着,倒是仲达态度明晰的站在我这一边。
不知道奉孝是不是萝莉控,但显见的,仲达偏爱师奶型,看着他是非不计,对错不论地对我多方唯护,甚至不惜欺负一个小姑娘时,我心里,还是感激的。
容雅毕竟还是小姑娘,呜呜咽咽地趴着哭了起来,我不得不朝她移过去安慰她。她使劲推我,我只得扶着书案往后仰了仰。
仲达往前走了两步:“容雅郡主,我们对你,从来都是以礼相待,可这城一破,即使你现在贵为郡主,那时候,估计也难说得很!”
我一向知道仲达护我,但这番维护得就有些过了吧,我欠欠身:“仲达,她还是个小孩子。”
喛,百密一疏,说漏嘴了!
“仲达?!仲达是谁?!”哭得正欢的容雅立马双手支着直起了上身,没再趴在书案上。
郭嘉沉默了半响,急步上前,倾身往容雅面上送了个什么东西,容雅张了张嘴,正考虑是叫他林司马还是然之,却昏昏沉沉的栽在了书案上。
这个小变故我并未参与,方才还在怀疑郭嘉是否对这小姑娘怜香惜玉了,此时,他的这番动作立马推倒了我的疑惑。
我们三人这般欺负一个小女孩,实是在说不过去,我想去把容雅扶起来。仲达轻轻拍掌,赵卫带着五个人进来,用一张泛着银光的缎子把容雅裹了起来,扛下了楼。
楞了半天,直得问向仲达:“没必要吧,她不过是知道是你的名字,就说你曾经叫仲达,后来改名为湘君,不就行了。”
仲达摇了摇头:“不是我们,是她父亲。”
“刚才来绑她的人,是吕温候?!”
奉孝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牵了我的手:“小这姑娘,着实可怜,她比不得你,也不知以后机遇如何。”
仲达的声音很悠远:“机遇如何?就算是她想嫁,估计也嫁不过去罢,城外的人,围得比这城墙都还牢实。”
赵卫在陷阵营里混了个校尉,带了精兵居然是为了把容雅郡主裹了然后送到袁公路那里,只是突围得出去么?
而且,袁公路已经是称帝的人,即使他得了吕温候的女儿,便会出兵相助么,怕是未必吧!但是对于被围困的吕布来说,什么机会都要试一试的。
回去的时候,奉孝负手走在前面,头发依旧披散在背后,偶尔微风吹起几缕,夜色中看不大清楚,月光朦胧,将他的背影拉得长长的,与亭台楼阁的影子融在一处,我想着,我当初是怎么喜欢上这个人的,而容雅,又因为什么动了心思?
正欲快走几步跟上奉孝,旁边的仲达轻轻问了一句:“若是有一天,奉孝,他对姐姐,不那么好了,姐姐,你如何自处?”
我摇了摇头:“不会的。”
依稀中,仲达笑了笑:“自然是不会的,若奉孝,真是有了二心,我也是不同意的。”
奉孝止了脚步,回头说道:“在说什么,快些回去吧,还能补个眠。”
这一夜,我倚在郭嘉怀里,反复问着千古未曾消失过的问题:以后,以及很久以后,你还会爱我,并且,只爱我一个人吗?
身边的人一遍一遍用温暖的亲吻来表白着他内心的坚定与执着。
甚好的是,一夜无梦,更好的是,醒来之前,下邳被困依旧。
正与奉孝在床榻间懒懒躺着不想起身时,小桃在外禀道:“徐夫人有请。”
我只得快快起身,忙忙地阻止小桃进屋,奉孝在旁边低低地笑:“你觉得温候夫人会不晓得我俩的事情么?”
我依旧换了广袖的锦袍:“她知道我俩什么事情?”
“这种事情,天知地知,你我知道,旁边人肯定也是知道的,只是大家,都装作不知道而已。”说这话的时候,郭嘉笑得无邪而温柔。
我闷头不语,只顾着看他的笑容。
“你天天人前人后的唤我然之,大抵她知道的,应该也就是我俩同榻而眠吧,伯懿,她应该还不知道。”
我坐在床边,拍了拍他屈在一团的腰:“那你还不起来,不怕她让吕奉先来抓我们!”
“怕什么,现在,吕候还指望着袁公路派兵来救急呢,哪里敢动他的女儿!”
虽然奉孝语气自然,谈笑从容,但我始终觉得我们困在这城里,始终像与一头睡着了的老虎为伍,一点也不安全。
自从我搬到锦川斋之后,徐夫人就没再找我,今天却未施脂粉的施施然而来,之前的艳光四射的感觉荡然无存,只是眉间的风韵仍旧很足。
每一天她都陪着吕候,今天有空涉足锦川斋,看来,护送容雅出城往淮南袁公路处去的人就是吕奉先本人。
她的嗓音很沙哑:“候爷送容雅出去了,初云公主觉得此举是否有用?”
“毫无意义。”奉孝整着衣衫,系着腰间的搭扣,步态自若的从内庭走了出来。
徐夫人惊了一惊,但很快恢复了如常的神色:“林司马觉得此举不妥?”
我吃着茶点,又往郭嘉那边推了些,郭嘉也不拒绝,伸手拿来吃了,慢吞吞的答道:“此举妥不妥,自有候爷的下臣为他考虑,我说的都算不上数,只是夫人,你觉得若是候爷仅带一支精兵就能杀出去,难不成城中几万军士还冲不出对方摆下的阵法么?”
“林司马的意思是候爷出不了城?”
“或许也出得了城,可是即使是出了城,袁公会出兵么?他出兵,能有什么好处?”
徐夫人不再说话,沉默地盯着自己的手。
我凑上前去:“徐姐姐,你担心候爷弃你而去吗,若他出了城,肯定是不会回来的了。”
她摇了摇头,蹙着眉头:“如果候爷出去了,即使能够回来,我也觉得,他还是不要回来的好。”
郭嘉叹了口气:“并非然之觉得夫人的说法乃妇人之见,而是,战事这种事情,变数还是很大的,候爷的故交并非全都不念恩义,袁公隔岸观火,河内太守却已经出兵许都,或许这城,围不了多久,对方也就散了。”
徐夫人眼中写满了怀疑,死死盯着郭嘉。
郭嘉笑了笑,眼神柔和:“当然,这是好的结果。”
“那么,不好的结果呢。”
“兵败身死。”郭嘉的脸上顿时笑意全无,“所以,还是降了吧。”
没有多长时候,徐夫人的侍女进来告诉吕候已经归来,但是容雅,已经被虏到曹营了。
郭嘉与我相视:被虏的年轻女性,只有一个下场,那便是充作军妓。
吕温候这边估计也俘虏过别人的女眷,所以徐夫人应该也知道中间是怎么回事,脸色顿时变了,想说什么,却半天没有说出来,跟着侍女快步出了院子。
徐夫人刚刚离开,仲达便进了院子,估计是等了一会了,看着徐夫人走了再进来的。
见我们一脸傻相,他咳了一声:“我也都知道了,那小姑娘,昨天看着还好好的,唉,咱们回去之后把她找到吧,兵戈相向的,是她的父亲,天下的事,我们说了不算,但一两条人命,能搭把手的,还是救上一救吧。”
奉孝点了点头:“你找着接应的人了?”
“好容易牵上了线,也不能随便找一拨人去降,必竟太明显,咱们走水路,今年的雨水很多,往沂水而上,有人接应,奉孝,你与那荀公达交情不错,玉典循上了荀家的人,赵卫也探好了路,只是姐姐,得辛苦一下。”
“没问题吧,出了意外,可就是投敌的罪。”
仲达神情坚定的笑了笑,像是在宽慰我受了三个月的牢笼之苦。
与牢宠之苦相比,数九寒天一头栽进水里似乎更难受。但是感冒,毕竟只能算是身体微恙,而待在这城里,一旦城破,可不能指望曹操的三军将士人人都认得我这郡主。
下邳是座四四方方的城,城防比起彭城来说要坚固许多,光是城墙的高度与厚度都不是彭城能比的,城中的精锐力量基本上都在南门白门楼一带布防,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下邳的正大门,更因为曹操的前军和中军似乎都集体驻扎在前方虎视眈眈。
城西有沂水和泗川相汇,算得上是下邳城的天险,据赵卫所说,城里有不少的逃兵去降曹司空,几乎都是走的这条路,现在往水路逃还算比较保险,若两军再相持一阵子,逃兵越来越多,这条路说不定也行不通了。
赵卫的陷阵营校尉头衔帮了我们不少的忙,巡防的兵士看着他那身行头也不多做盘问,甚至都没好意思抬眼看我们。
我一直很不理解那些冬泳的人,他们到底怀揣着多大的勇气才能一猛子扎下去呀!但立在河边的时候,我却忘记了水下有多冷,也忘了考虑我的游泳技术是不是已经退步了,甚至忘了游了半天万一荀攸他们忘了捞我起来怎么办……总之,我只得拉着奉孝的手,接过赵卫递过来的芦管含在嘴里,被奉孝搂着下了手。
等真正下水之后,反而觉得河水似乎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刺骨,微微的水流轻拂着衣衫与肌肤,身边的奉孝与我隔水相望,他的面目比在空气中要模糊一些,倒像是笼着一层薄雾的镜面上的影像,他的头又长又密,散在水中,有几缕拂在面上,遮挡着他的如玉的容颜;郭嘉五官并不算特别精致,别说那容色倾城的高顺,即使是仲达,长相也比郭嘉要清秀一些,但在我看来,他眉眼中的执着,唇角下颌的柔和,却是我心安处的暖阳。
赵卫并没有与我们说得太清楚,我一直以为,等我们从水中探出头时看到的便是荀公达摸着胡须的一脸笑意。没承想映入眼帘的却是外围布防的吕候将兵,还好不多,只是一个巡防校尉领着手下的三个软甲小兵。若我们一身干爽的站在他们面前,他们自然也不会持枪上前,但我们一身水淋淋的出现在城外,不是逃兵难道还是天外飞仙!
为了水下方便,郭嘉与仲达都是一身轻装,刀剑都弃在了水里,赵卫使的是鞭子,还能用用,我们三人都是手无寸物,我摸出了绑在靴间的短刀,递给奉孝,缩到了他的身后。
赵卫与对方四个人缠斗在一起,打得地下一片水渍,那四人虽说只是普通小兵,武功自然及不上赵卫,但短兵相接,赵卫还是占不了多大的便宜,更何况才从河里爬起来。
那个头戴校尉花翎的人脱了身出来往我们这边而来,我们刚往城外跑了几步,又不得不停了下来,这人一脸恶相,满脸杀气。
不远处城墙上的守将听到了这边的打斗声,箭矢射不了那么远,却也放了几支,远远看着,城门处有人领兵跑了过来。
这一次被抓回去,怕是享受不到之前那么好的待遇了吧。
奉孝一手把我护在身后,一手横持匕首,目光中透着冷静自持。
跑吧!跑得了多远!会被抓回去吧!
“往河边跑!那里有人!转了弯那边就有人了!”仲达在我旁边轻声说了一句,一把抢过奉孝中匕首,避开持矛的花翎校尉,往那三个人而去,那花翎校尉探身上前,长枪在仲达背后挑开了一片衣角,血和着衣服上的水一起滴在地上。
他偏了偏头,匕首刺进那校尉腰间。
城门出来的那些人已经奔了过来,持弓背箭的,骑着一匹棕色大马的却是穿着陷阵营将领的服饰,陷阵营将领不多,不知道这人是魏续、臧霸还是张文远。
仲达回头对着我们说了一句话,便迎了上去,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后背那被割开的的衣角很突兀的翘起,他蓦然回首的瞬间,我只觉得他脸上一片青紫,嘴唇很急切的张合着,满眼的焦急之色,并非是为了策马奔来的守城将士会将他生擒或者就地正法,而是为了让我逃出去……
“姐姐,往河边去,那是条生路……”
奉孝对着赵卫喊了声:“护着你主子!”便也拉着我往河边跑,一挨着河岸,便一起滑进了水里。
那飞身入水的瞬间,溅起的水花里,似乎还飘扬着仲达后背处被割起的一片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