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逃出生天
前方架着囤兵的营帐,奉孝拖着我爬上了岸,荀公达倒是不负我望,倾身向前把我们俩架了起来,军医跟了过来。
我想说我们没事,你们去前方看看仲达,张开嘴,却呛了军医一身的水,后面像是梗衣跟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背,扶了我入营。
只是稍作处理,我们便被急急送往了中军驻扎的南面,应该是新设的一处营帐,陈设倒比先前郭嘉那处要宽敞许多。待沐浴净身完毕之后,我看着镜子里梗衣为我理着衣衫的场景,觉得恍如隔世:我居然自己游着回到了曹营!
郭嘉进了主将营帐,估计是向曹司空汇报下邳城中的布防情况了。我吃了点东西,头发还没干透就躺下睡了。被困城里的时候一直想着怎么出去,睡得并不是特别安心,但现在身边都是曹营的将士,身边的梗衣来来回回的把洗澡水端出去,然后帮我放下帐子,又轻手轻脚地收了衣物拿出去洗,很让人觉得安心,我想,即使我无法把曹操当作自己的父亲,但在他周围,我心里还是踏实了许多。
模糊间,夏候将军也过来看我,我只得披了袍子让他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一番,他一双虎目中似有泪花闪过:“阿婷,没事就好。”
旁边梗衣也是眼睛微红,用手捏着衣角。
我笑了笑,岔开些话题:“她不是跟着许胖子了么?”
夏候将军憨厚地笑笑:“既然郭祭酒回来,就把她叫过来了,她现在不叫梗衣了,你妙才叔叔觉得这名字不好,改了个名字叫春花,好听又好记。”
好听什么呀,难不成夏候渊的帐子里还藏着位秋月,或者冬虫夏草?!
我摇了摇头,问梗衣:“你怎么换了个这个名字,你心里乐意不?”
梗衣低头看着地面,微微点了点头。
“好什么呀好,不乐意直说嘛,将军不会跟你计较的。”
“婢子是真的觉得这名字挺好的,带着个春字,万物复苏的季节,挺好的呀!”
可是,即使是万物复苏,你那逝去的亲人,也是回不来了的呀!我想了一会,轻声说道:“那叫春华吧,依旧嵌着个春字,如何?你喜欢哪个,若你仍是依了那妙才将军,也没什么,这两名字,都挺好的。”
“依郡主的吧,我更喜欢这一个。”她的眼神很亮,看来真的喜欢这个名字。
旁边有小兵过来说是曹司空请夏候将军到主将营相见,我目送着夏候将军出营,有些想跟上去,夏候将军却转过头来:“阿婷,你再好好休息一会,估计是郭祭酒在司空那里等我,应该是去看城前的壕沟挖得怎么样了,你不要去了。待会我早早地把郭祭酒送过来。”
我觉得夏候惇与夏候渊两位叔叔更像是我的亲人,因隔着几代的关系,相处起来很轻松,要表达关切之情也非常自然。而曹操不同,我若是从小就跟在他身边长大,或许能生出几分亲情来,但是我来到这地方,便已是心智成熟的双十年华,要让我从内心深处认他这个父亲,实在是难了一点。
再躺回榻上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睡得太久头都晕了,于是自己爬了起来,不远处的空地里梗衣正在晾衣服,我唤了声“梗衣”她没回头,我又才意识到她现在名字叫“春华”了。正准备改口,她已经转身看了过来。
我便对她笑笑:“春华,听着倒也可以,这是刚才我和郭祭酒换下的衣服吗,有劳你了。”
她端着空木盆笑道:“郡主说哪里的话,份内事,不过这衣服,是方才司马公子换下来的呀。”
我定晴一看,那晾绳还在微微颤动,晾在上面的衣服果然是仲达的!被那个持枪校尉挑开的衣角还在晾绳上抖呀抖的。
我拉着春华往那空地上跑,衣服还在滴水,真的是仲达的衣衫:“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怎么我不知道。”
梗衣,应该是春华在一旁捂嘴笑道:“郡主方才睡觉的时候,司马公子随着夏候将军一起回来的,对方有人来降,然后就把司马公子一起送回来了呀。”
“真的?!”我是真的高兴的跳了起来,地面还被我蹬了一层灰起来。
不顾身后春华还端着木盆,我便急切地让她领着我去那夏候将军的偏帐:当时,我们入了彭城时,仲达便住在夏候叔叔的偏帐里,这个时候,仲达应该刚刚换下衣服待在偏帐里休息吧。
夏候将军引着郭嘉去看那壕沟去了,旁边穿梭的软甲小兵告诉我帐子里没人,说是那一身黑衣的司马公子去了营妓那里。
是了,当初还没有逃出城时,仲达说过他管不了天下纷争,可若是能救上那么一两个人,他还是很愿意搭把手的。
春华听了这话,拿着木盆一脸茫然,我拽下她手上的木盆,放在帐前:“司马公子哪里是那种人,他这会儿是去救一个小姑娘,一个跟你一个可怜的小姑娘。”
春华被我拖着往前走,口中喃喃道:“那这个小姑娘还真可怜,不过跟了司马公子,也算不得十分可怜的了。”
我笑了笑,把她推到前面带路:“若是把你给了司马公子,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不像现在这么可怜了?”
她还没回答我,仲达牵着容雅的手走了过来,笑语盈盈:“姐姐,我找着她了,你看,她还好好的。”
我一把拉过他来,双手拍着他的肩膀手臂,又把他掰过来,想看他背上的伤,可被衣服掩着又看不到,我的眼泪忍不住地流淌:“仲达,你还好好的吧?让我看看……”
他就着我拉他的力气一下子抱住我,双手紧紧的箍在我的腰间,头埋在在我脖颈间,全身像着了火一般滚烫,我微微扬了头,与他的脸在咫尺间相对,他温热的呼吸就在我的眉眼间。他的眼睛蒙着一层水雾,脸庞微微泛红,头发就跟才从河里爬起来一样湿漉漉的散在肩头,我不敢看他,或许,我面前的这个人,多看一眼,心神便会随他去了。
或许这么近的拥抱,从未发生过在我与仲达之间,可是我想着逃出城的那一刻,我还是忍不住紧紧的抱着他:“还好,你现在好好的,仲达,你吓死我了!”
“原来,姐姐,你,你心里是这么记挂着我的?”仲达眼角有泪滑落。
“我心里记挂着你,仲达,你可别这样子了啊,我经不得吓的。”
“嗯。”他的头低了下来,温热的感觉落在唇上…….
我眼前闪过郭嘉在水中的模样:“奉孝!”
“我在这里,怎么?做梦了,大白天的也睡不安稳么?”郭嘉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的长衫,未系腰带,松松散散地披着衣服坐在榻边,将我放在胸口的手移到床边,“睡觉的时候别把手放在心口处,容易被梦魇。”
“好。”我挣扎着坐起来:“我刚才梦见你又掉水里了。”
郭嘉笑了笑:“然后就吓醒了?”
“也不是。”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梦见了仲达。”
他低了头,叹了一声:“我也很担心他,不过应该没事的,吕温候现在焦火烂额的,他还指望着能有人帮他一帮,仲达的身份,吕候应该现在都没搞清楚。”
“奉孝,我心里记挂着他。”我的声音很低,总算把在梦里对仲达说的话转述给了郭嘉,这样子不算是红杏出墙了吧。
他扶我起来,又帮我穿衣服:“我知道,你别担心。”他像是看了我心底所想,替我掩好短袄的时候他低声说道:“我终究是太自私,而他,太一往无前了。”
我偎在他怀里,感受着实实在在的温暖,却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描绘此时的心情:我们这一刻的相偎,算不算得上是仲达用命换来的呢!
掀开帘子的时候,梗衣正捧着空空的木盆往营帐方向走来,和梦里类似:那晾衣绳颤悠悠地摇晃着,但挂着的衣物,的确是我和奉孝的潜水服。
我学着梦里的腔调:“梗衣,有劳你了。”
她笑了笑,用手理了理耳旁的碎发:“郡主,你不是给婢子改了名字叫春华吗。”
“哦,是吗,我还以为是梦里给你改的呢。”我很茫然,又很疑惑:到底哪些事情是真的发生过的呢。
“是啊,夏候将军过来瞧你的时候,你改的,夏候将军还在旁边笑呢。”说罢,施了一礼到帐子里去放空盆了。
奉孝看着我神不守舍的样子,拉我的手紧了紧:“别想那么多了,这名字倒还不错,春华秋实,啥时候再帮她找个妹妹。”
我看着春华的背影,脑子里又金戈铁马了起来。
当时我们被困城中的时候,赵卫是在城里接应,而玉典则在城外与荀攸商量办法,可赵卫一下子到了明处,玉典一时间也找不到重新联系上赵卫的办法,放出去的黑鹞子回来的时候爪子上仍然绑着飞出去时候的布条。
奉孝与荀公达白天里时时待在一处,有时候还从白门楼一带绕到城西沂水岸边去查探情势,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容雅在曹营的待遇并不比我差了多少,拨了两个中年婆子侍候她,我没有勇气去帐子里看她,我们的帐子离得不远,她那顶青帐就在荀公达那边,郭嘉时常去找荀攸,她迟早会见着我或者奉孝,可是我始终觉得晚比早好吧,或许不用相见,吕温候就降了,然后就把她接回去了呢。
改了名字的梗春华,比她做梗衣的时候看起来要有生气一些,记得在彭城的时候,她的双眼一直都是红通通的,眼神十分浑浊,整张脸都显得浮肿而沧桑,但现在的她,已经习惯了军营生活,估计是她到的都是好人,都未把她怎么样吧,她先后侍候过郭嘉、许褚、夏修渊,如今绕了一大圈,她又回了郭嘉的帐子,我回绝了曹司空拨给我的两个妇人,就留了春华每天陪着我。
她比小喜鹊更像我的姐妹,或许是小喜鹊年龄太小,阅历太浅,我与小喜鹊交心的时候并不多,而眼前的春华经历过战乱,经历过亲人离散死别,眼眸里有着看透世事的通透。
有一次,奉孝无意中说起春华,说她改了名字,像变了一个人,他感觉春华很像我,对世事有着一种无法言明的疏离感,言谈举止间都透着这么一种不远不近,若即若离的感觉。
我无力的笑着说道:“我何时对你若即若离了。”
“除了我,你对任何人都是若即若离不远不近的,你看着亲切温和,待身边的人都很好,其实你内心里不亲近任何一个人,除了我和伯懿,而仲达,你觉得欠了他的情,负了他的厚意。”郭嘉低头笑了笑,眼尾已有细细的纹路。
我都忘了,他已经不再年轻,他已经是伯懿的父亲,我想要开口,眼泪却跟着滚了出来,滴在他的手背上。
“别想那么多了,都会好好的,日子还长着呢,总有我陪着你的。”
那场谈话之后,我努力的抛下对儿子的想念与对仲达的担心,特意留意了几天春华,她的长相与我并不相同,她的脸色要黄一些,眼睛要大一些,笑起来有一种千帆过尽的苍凉感,但看起来,让我很亲近,也让我觉得:她与我真有几分相似,至于像在哪里,我却又说不上来。
难道我和春华的契和度,已经高到形不像而神像的境界了!
我并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但闲来无事,我把下邳城里的境遇与春华翻着讲了一遍,先根据时间顺序大致说了当中的凶险,突出了赵卫和仲达的机敏,然后又把吕候后院的风月之事拿出来嚼了嚼,春华虽说曾经是一个孩子的妈,但毕竟仍旧是个比我年岁还小的小女子,对风月之事显然比战事要有兴趣的多。有一次我们正对着说讲那城里的风月,郭嘉进帐子拿东西,也饶有兴致的听了一会,出门的时候笑了笑:“原来你和那徐夫人私交如此深厚,连这些都打探到了。”
其实我不想打探,是她自己说给我听的。
容雅喜欢在帐子周围晃悠,但从来没离过她的帐子一丈远,对于她来说,四处都是敌人,估计不敢走得太远。
为了避免遇到那个容雅,我们一般都躲在帐子里的说笑,偶尔也出门跟着奉孝去城西河边晃晃。现在玉典基本都跟在荀攸左右,开始我还打趣他何时易了主,他红了红脸没有说话,我自觉没趣,想到仲达还是下邳城里,也觉得心里难受得很。
若说相交的话,郭嘉与荀文若要亲近许多,而荀文若的这个大侄子,端着一副老气横秋的脸却说碰上风华正茂的话,与郭嘉相交虽不是极厚,但在这围城的三军之中,荀攸即使称不上是郭嘉的至交,但也是好友级别的了。
他俩步伐不快,走在前面,轻声交流着河流的流向与水位,我和春华、玉典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玉典不言不语,我与春华凑在一起编派荀攸,说他的年纪仿佛迷一样,你可以说他三十岁,也可以说他五十岁,好像都是对的。春华嘻嘻笑了,我便继续笑道,若是让人拔了他的胡子,也就一下子就看出来了真面目。声音不大,但旁边的玉典肯定是听得见的,他神色自若,昂首向前。我和春华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郭嘉停住脚步回头看我,眼中闪着笑意:“郡主,背后说这是非,可是不对的。”
荀攸也转过身来,一脸平静,看着我不说话,像是在等待我的狡辩。
“这哪是算说人是非,我不过是跟他们交流一下,公达君阅历深厚,才德兼备,行事又稳妥可靠,同时呢,考虑问题周详细致,思维敏锐,极善于从平常中瞧出不寻常之处,这等智慧,即使仲德君的老成持重,再加上奉孝的胸隐甲兵,也是比不上的。”
奉孝笑了笑,还露出了几颗白牙,这个马屁本来是拍给荀攸听的,没想到倒是把郭嘉喜得乐滋滋的。
荀攸的胡须抖了抖,估计嘴角也扯了个弧度:“原来我还是这般一等一的人物呢,我先前瞧着郡主,还以为郡主眼中只容得下郭祭酒一人呢,原来,我还排在他前面的。”
我看向郭嘉,不大习惯荀攸的这种冷幽默。
荀攸很少与我单独交流过,此番似乎准备与我打打嘴仗:“郡主刚才那番话,公达就一一收了记在心里,当作是鞭鞑之言,时时提醒自已莫要做错了事,负了郡主的一番美言。”
我有些想抽自己嘴巴,人不可貌相,这人看着老实谦逊,实则心眼极小:“公达君不必如此,日后行事与先前无异便是了,倒是不用给自己画个框子比着过日子,不过那番话,实在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尽量让自己和缓的语气显得十分真诚。
“我这人就喜欢听好话,只要是好话我都当作肺腑之言。”这厮终于撕破了老实人的面皮,或许,当一个人无耻到某种境界的时候就变成了君子袒荡荡。
奉孝朝我走了两步,理了理我的头发,低声笑道:“公达,她一个小姑娘,哪抵得上你的舌灿莲花。”
“我是看你被她治得死死的,连个姬妾也不敢纳,帮你出出气而已。”这厮捋捋胡子,方显出小人本色。
只是那姬妾,我还没听郭嘉说过,莫不是这几天天天往外面跑,并非是为了军情,而出了什么妖蛾子把郭嘉的魂给勾走了!我狐疑的看了看郭嘉,愈发觉得他的温柔举动似乎在掩饰着内心的虚浮。
他回头睨了一眼荀攸,后者神情自若地对视上他的眼神,“郭祭酒,你当真惧内到了这种地步?!”
我以为郭嘉会马上用实际行动来驳斥荀攸的火上浇油,或者扇我一耳光,以正夫纲,或者立马宣布自己已经纳下妾室,全了自己深藏于心的愿望。
郭嘉笑意未改,侧身回答荀攸:“是啊,今儿你瞧见了。”
荀攸吹了吹胡子,没有说话。
“公达君,方才是我冒犯了,但我对公达君确实没有不敬之心,只是你们方才口中所言的姬妾,是怎么回事呀?”
郭嘉想开口,我朝他摆了摆手。
荀攸捋着胡须,作高深状:“吕候的长女,容雅郡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