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胜机已显

  曹司空已经动了撤军的念头,但荀攸与郭嘉力劝曹司空拒守城外,准备与吕奉先死扛。不知道曹司空究竟是被这两人如何说动的,总之,居然下令稳了军心,就在下邳城外跟吕温候顶上了牛。
  郭嘉与荀攸引着曹操去城西看了沂水、泗水的流向与走势,建议引两水入城淹灌下邳。
  这种方法极得军心,不仅仅是曹操也想尽量不动兵卒只借外力来打个胜仗;围城三月有余的将士们自然身心俱疲,也不愿意再操刀上阵,引水灌城这个建议,实在是事半功倍的好举措,许褚连连抱怨郭嘉为何不早日提出这个想法,荀攸斜眼剜了他一眼,他便又躲到曹操身后去了,满脸横肉却做出一副小媳妇情状,让人看了心里发慌。
  采纳建议不久,开始引水灌城,将士们有了先前挖土方的经验,此次挖河渠便更是得心应手,连去军妓那边的时候都少了许多。
  想都不用想,下邳城地势不高,四周应该早已一片汪洋,容雅在帐外方寸之地看着将士们满脸泛红的脸,自知于她而言,这种笑容定非好事,更是不再出帐,某日,我拉着仲达与春华准备去看看,春华并没有太大的抵触情绪,只是脸上寒霜一片。
  “她跟你无仇无怨,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她呢?”我有些好奇。
  春华也没多想,开口答道:“也不是讨厌,只是不怎么喜欢,谁知道理由呢,郡主,有一种人,你一见到他,就想与他亲近,希望能和他建立亲密而长久的关系;有一种人,只堪点头之交,不远不近也就行了;还有个别的一些人,你看着他,心里就不舒服,不想跟他说话,也不想他靠你太近。”虽说与我义结金兰,春华却一脸淡然推说不肯与我平起平坐,我便也没向曹操开口讨个名号给她,她仍称我为郡主,但言谈间,也不再把自己当作侍女。
  她这番话,说得我一楞一楞的,想了半天,回过神来,便也点了点头:“你说的倒也是,我看着有那么两三个人,也让我觉得心里不自在的。”
  春华笑了笑,得意的扬了扬头,她现在很容易把我框到她的话题里。
  旁边仲达听了倒是饶有兴致的说了一句:“能让姐姐动心,想来只有奉孝有那福份,可是能让姐姐一见便觉得不自在的,也还算是不容易的。”
  我待身边的人向来和颜悦色,难得有声色俱厉的时候,但即使泥巴也有三分土性,我瞧着刘玄德与关云长那两人,就觉得不对劲,而且我还不理解:张翼德好好一个帅小伙,怎么和这两人走得如此之近,就好比,两坨牛粪惺惺相惜也就算了,你一朵鲜花干嘛夹在人家中间,难道还需要这两人还衬托你的丰神俊朗么!如此想张翼德的用心,我觉得自己多少有些不厚道。
  仲达见我闷着头想,也没再追问,呵呵笑了往前走,春华低眉顺眼的跟了上去,瞧这番架势,春华报恩应该是早已报到床上去了。我便也窃笑着跟在他俩后面,比跟班还跟班。
  容雅清瘦了一些,小脸黄黄的,不比春华初时被虏来的景况好上多少,见了我们也没多大的意外,恹恹地起身请我们坐,旁边两个仆妇也恭顺的摆上茶点,占了半张书案,看着还算丰盛精巧,看来应该没有为难容雅。
  春华虽是跪坐在仲达身后,姿势温顺却优雅,再怎么看也没把自己当下人。
  容雅先前挨了春华一巴掌,可能是因为过了些时日,再加上她现在的尴尬的身份,自然也只是脸红了脸,并没准备起身与春华理论,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仲达挺身坐在春华前方,摆明了护犊子的立场。
  仲达皮笑肉不笑的开了腔:“容雅郡主,在下此番出了城倒是有了些时日,没有过来瞧瞧你,还请郡主见谅,前次,我跟前的人冒犯了郡主,更是不该,因此,两事并做一事,今天,我便领罚来了。”
  容雅有些狐疑的看着仲达,全身绷直:“李使君说哪里话。”
  我朝仲达挥了挥手,对容雅轻声笑道:“他哪里是什么使君,先前为了活命,给自己安了顶帽子,如今出了城,这帽子早揭下了。”
  容雅对周国的人都有着极强的戒备心理,却惟独把我这个情敌当做了贴心人,不知道是因为处境实在太过艰难,还是因为我的人格魅力太强大。
  “容雅想回去,哪怕是死,容雅也想回去。”她像是憋了很久,终究当着我们三人的面流下泪来,止也止不住。
  “你回去做什么,高将军的夫人回去还有想同生共死的人,你回去,是要守着你父母双亲,还是誓与城池共存亡?”仲达的语气有些讥诮。
  容雅抽抽噎噎的,并不答话,只是凄切的着着我。
  我靠近她,扶着她明显瘦下去的肩背:“他说的话很是在理,想来你待在这里,虽说足不出户,旁人肯定也给你递了话,城里的情况,现在在糟糕,你待在这里,要安全一些,其它的事,就不要想那么多了。”
  仲达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瞄了瞄他,又对容雅说道:“这位是河内司马,并非李湘君,你莫要看他这副样子,他实在是个好人的,也算是上是我的知交。”
  容雅听了这话便也向仲达点了点头,仲达微微颔首算是受了这个礼。
  我来本来是想劝容雅出门走走,免得闷坏了脑子用三尺白绫结果了自己,但看她那双红红的眼睛,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只得嘱咐了那两个婆子好好看顾着容雅,便领着仲达和一言不发的春华出了营帐。
  出了门想责怪仲达几句,毕竟容雅一个小姑娘,他这般与她计较实在太不厚道,还未开口,仲达已抢了我的话问道:“对她,姐姐怎么还那般客套,我听春华说,原本是她想要与姐姐共侍一夫来着,怎么,姐姐还容了她这想法?!”
  “我哪有那么宽宏大量的,只是看着她可怜,在心里唏嘘一下而已,哪能真让她进了门。”
  “如此说来,姐姐,那可真是虚伪到了极点了,只是何必做出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来。”仲达言辞激励的打击着我,语气却充满了包容,“只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她就不喜欢,也没法像姐姐做出那副模样来。”
  “哼,你是听了春华的话,所以不待见这小姑娘,没承想你爱屋及乌到了这种境地了,你们俩何时成了好事?”
  虽然春华已然嫁过一次,听了我这话仍是有些脸红,低了头跟在仲达身后。
  仲达回身牵了春华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没多久,等回了许都再谈吧,至少给你一个平妻的身份。”
  春华娇怯的转身走开。
  我目送着她的背影,有些惊讶仲达的坦诚与自然:“我好像听子恒说过,你们家早已为你订下亲事,春华的身份,还能有个平妻的待遇?”结亲的那家,应该也是河内的大族,春华这种乡野女子,最多不过算个得宠的侍妾,若要入得宗祠,虽说不可能,但也是极为罕见的。
  “姐姐,你觉得春华怎么样?”仲达的声音远远的。
  “挺好的。”
  “是呀,我觉得挺好的,她待在我身边,很是为我着想,我若不收了她,这兵荒马乱的,你让她一介弱女子,到何处安生去。”他的声音细润悠远。
  是了,仲达说过,他愿意伸手拉一把乱世中求生的苍生,只是拉得完么?!
  我叹了一口气,回头望了望容雅的营帐:“那里面的那个小姑娘,现在看起来,比春华还要弱小,这一仗打下来,估计也是无处安生,你要不也收了她?!”
  仲达摇了摇头,苦笑道:“姐姐倒是喜欢与我挑字眼,与姐姐说话,真是半分也马虎不得,那里面的是个贵人,我哪里要得起。”
  “什么贵人,在我面前,你就没必要说这些场面上的话了,你愿意为春华遮风挡雨,怎么就不愿意为容雅提供方寸之地容生呢?”
  仲达并不答话,一路思忖,进了帐子,春华已经把暖炉生起了火,正往里面加木炭,他才回过神来,对着我笑道:“大概,是因为我还是喜欢她吧,而……我心里不愿意,夫妻之爱,还是儿戏不得的。”
  我正在回想刚才提的问题,仲达又补充了一句:“我看着春华,她让我觉得想接近,希望能和她建立亲密而长久的关系。”他顿了顿,沿用了春华的原话来形容他的想法。
  春华一听,手里的木炭一下子全掉出了暖炉里,火星子溅了出来。仲达忙伸手帮春华拍开火星子,轻声说了句:“以后小心些,这东西烫了脸可不是好玩的。”语气平淡,可却透着融融的暖意,我禁不住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微微抖了抖。
  仲达把春华拉了过来,接在身边坐下,对我笑道:“我从城里逃出来那天,春华帮我洗浴,极为细致,看着我身上的伤,边洗边哭的,一个女子,肯这样待我,已属难得。不管她因为看到伤口吓哭了还是其它原因,都是不容易的。”
  我嘻嘻笑道:“原来是这么一档子事,那时候,你们就洗到床上去了?”
  春华听了这话挣扎着要跑开,仲达仍是将手按在她膝上,答道:“那么重的伤,就算想,也是没法行事的。”
  春华的脸红得像是要滴血,没再挣扎,而是扬着头无限怨念的盯着仲达。
  次日接了许都无碍的战报,郭嘉还给我念了伯懿会说话了的家书,听得我涕泪连连,喜不自胜中又带了些哭笑不得:这个小家伙,冲着每一个人,都唤作爹爹。
  吕温候的旧友河内太守张杨在驰援途中,军心不稳,手下将领大多数不愿意千里来助被牢牢困住的温候,行进到离下邳甚远的东市,大队便很难齐心前进了,竟如散沙一般,张杨担心部众哗变,只得暂时驻下稳定军心。
  这个战报,既是我们已经拿到,困守城内的吕温候自然也能得了讯息,他应该明白现下他的处境更是难上几分。
  当然我们军粮不足,也是死撑而已,还好的是,先坚持不住的人是吕温候,半月有余,披甲执戟的吕候爷亲自登城,对我们的围城部队喊话:“请曹公遣去围城众将,我徒手来降,还请曹公不要为难城中诸将!”
  远远的听不太真切,我们就站在那壕沟边,高高的城楼上,那银甲将军比旁边的人高了许多,不是吕布还有何人?!
  但与张杨相同的是,他的话显然亦不能服众,手下竟有将领与他争执了起来,声音不大,在许胖子领的人的嘈杂声中,更是听不真切。
  久不骑马,我的腿竟是被马鞭硌得有些疼,郭嘉便要领着我先回营里:“我瞧你远望那吕温候的眼神,莫不是也生了相惜之心?他也算是英雄,可惜已至末路。”
  我摇了摇头:“说是可惜,可是你看我们现在的情况,也不比他好上多少,将士们都拖得面黄肌瘦的,如果我们再不攻下下邳,怕是遭殃的便是我们了,战场上的事,妇人之仁还是行不通的。”
  “哦,莺朵还有此大量,听仲达说你去见过容雅,为夫还以为莺朵心软至此呢。”奉孝现在一口一个为夫的自称,十分的老气横秋。
  “她现在什么人也信不过,我那父亲说是要替她找个好女婿,不过也是说说,难道还真去问她的意见,估计也是随便往哪个的帐子里一扔,也是算是许了,万一她想不开抹了脖子,终究不是那么回事,但是,也没办法。”
  郭嘉直身立在马上,偏头笑道:“你哪有那么多要操心的事,好好侍候好为夫,也就够了,真要操心这个,要不你就把他塞给仲达就是了,那厮最好施这些小恩小惠,也乐得人家以身相许。”
  我打马靠近他,忍不住笑道:“前日看你那么忙,还以为你是操心军务,原来心思都花在打探旁人的风月上了。”
  “这个还需要打探么,那两人郎情妾意的尽往咱们帐子里钻,不就是觉得元让将军的偏帐人多眼杂,误了他俩诉衷肠么?!”
  我们正信马走着,方才许胖子手下的人押解着一个一身灰衣的人朝我们走来,被反绑的那灰衣人看着有些面善,却又说不出来哪里见过,正在想着,郭嘉问了一句:“夫人见过此人?”
  “嗯,是有点印象,一时半会的又想不起来。”
  一招手,郭嘉已让那些人把人押了过来。
  那人并不抬头,弓着背答道:“草民贱命一条,实在想活下去,才逃出城来,请大爷饶草民不死吧。”
  郭嘉没理他,下令让人把他押解回营。
  一群人一路小跑着把那人押回了营,我和郭嘉骑着马回来,竟比他们晚了一盏茶的功夫。
  郭嘉让押解的人先出了营,又用横钩支起了帐帘,才慢慢坐了下来打量这个被反绑的人:“你是这城中的百姓?”
  那人唯唯诺诺的点了点头。
  “你想要逃命?”
  那人仍是点头。
  我给郭嘉暖了盏茶,递到他手上:“放他走吧,人家逃出来也不容易。”
  郭嘉笑了笑,吹开面上的茶沫子,无比优雅的开口:“夫人,你看仔细些,他真是城中的百姓么?”
  面前这人,后背微驼,头发凌乱,衣衫染尘,确实是像是逃难出来的。
  “你看看他,虽是做出卑躬屈膝的样子,但他的腿,走路却是一路生风,而且,他的衣服,袖间并无麿损,而且,莺朵,你不会没留意到吧,那劳作的农商,或者府院里的仆役,大多衣袖均是挽卷状。这个人的架势,实在是行伍之人的作风,而且,莺朵,你说了,你觉得他面善,估计是在城里的夜宴上见过吧,能列席夜宴的,应该品阶不低。”郭嘉说了这话,嘴角扬了个弧度,像是嘉许自己的不凡的见地,十足的孔雀开屏状。
  那人听了郭嘉的陈词,抬了头看郭嘉,眼中一片惊讶,像是默认了郭嘉的猜测。
  这人不再隐藏自己的锋芒,面上英气顿现,剑眉星目下一脸傲然,看年岁与郭嘉倒是相差无比。
  郭嘉冲着大开的帐门唤了人去请赵卫过来,说是让赵卫来认人。那人听了赵卫的名字脸色便是一沉,估计真是赵卫的旧识。
  我们正打算在他口中套出些话来时,仲达跟在夏候将军身后也踱了过来:“怎么,赵卫去了虎卫营,不知道被许仲康叫去瞧什么去了。”
  抬脚进门,一眼瞧见反绑的这人,两人口中倒吸了口凉气,竟异口同声道:“你们怎么把他捉来的?!”
  郭嘉饮了口茶,也不起身与夏候将军见礼:“怎么,都认识,将军知道他的来历?”
  仲达的面部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夏候元让也摇了摇头,脸色都变了:“三军的人,不认识他的人倒是少数,居然,落到了我们手里,看来,天都帮曹公了。”
  那人也笑了笑,神色倒是自然:“元让将军,多日不见,看来对在下惦念得紧呀!”
  “文远君,有失远迎。”仲达终于开了口,向张辽行了个文士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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