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平芜尽处1

  我的相貌在我所见过的八岁以上二十八岁以下的同性当中,属于尚可中的尚可,这个世道,因人口本就不多,我所见过的年轻女性自然也不会很多,且大多出身王候官宦之家,若要拿相貌说事,着实有些不好品评,人人都是锦衣华服,涂脂敷粉,高下论不出,且只能说评说每个姑娘的风格不同。
  而那位红衣的张姓婵娟姑娘便是个风格异于大多官家女子的美人,平心而论,她长得比我好看。
  婵娟姑娘生于五原郡九原县城外一个张姓人家,与那吕奉先、徐凤沅还算老乡,但那时候的她似乎还没跟这两人攀上关系,当然或许进城赶集的时候见面相逢不相识倒也未可知。只是这些小细节,张辽那两位夫人实在掌握不到那么清楚。
  那张庄上的人家大多不识字,张家夫妇自然也想不出来婵娟这般美妙的名字。婴儿时期的婵娟,因生在了一个月亮既不圆也不弓的半夜,所以名唤月半,无表字。
  张月半顶着一张饿得发绿的婴儿脸,远没有长成姑娘时的倾城之色,故也没有对自己的名字有半分的异议,未成年的她与张庄上所有的人一样,还从来没有体会过吃饱穿暖是什么感觉,她的企盼不过是阿娘熬的糠糊能够少掺一瓢水。
  张家夫妇将她养到十岁时遇着了北方绵延几千里的大旱,便只得带了月半以及兄长们跟着乡人外出乞讨,途中兵匪作乱,月半跟着乡人乱窜时才发现自己的父母兄长不见了踪影,为了避免被人抓去煮着吃掉,月半便跟着乡人四处乱走,在找到活路之前,甚好的是,逃难的人群中有比自己更小的缺爹少娘的小孩,她可以抢他们的东西吃。
  这个世道,贩卖人口这个行当在灾年并不好做,世家大族根本不缺仆役,寻常人家自己都养不活,哪里还有余钱买卖人口。
  或许青楼,也会成为一条出路,月半这样想过,可这时代这个行当并未发展壮大,微微冒出些的勾栏院差不多都倒闭了,大族里妻妾养得多,外面流民做乱,贵族子弟不大出来打野食,寻常人家也消费不起妙龄或者少龄女子。
  被乡人弃在路边的月半命不该绝,居然被宫里采选的人给拣了回去,进宫的当天晚上就得了一件整齐的衣服来蔽体,而且还进了些米食,月半觉得如此甚好。
  北方大旱,却没有旱到天子脚下的皇城,这里依旧锦衣玉食、夜夜笙歌,她怀着感恩的心熟悉着宫中的一切,并没有埋怨宫里的贵人不开仓赈灾,而是小小翼翼的守着宫里的规矩,同时跟着那姓任的常侍学着识字、女红、舞蹈,以及吟唱。
  宫里规矩多,教习的女官觉得月半的名字听起来不吉利,给改了名字叫月红,之前的月半那两个字还让人觉得大俗至雅,可改了月红,雅没了,就只剩下俗。甚好的是,由于她乖巧伶俐,宫中伏氏点了她去管理长庆殿的娟衣婵冠,久之,大家便都唤她婵娟了,这名字听起来好听,婵娟姑娘每每听到这个词总是应得很快。
  长到十五的婵娟的美貌在一群乖顺的宫女中显得非常出挑,随着婵娟个子一天天长高,眉眼一天天的长开,让原本提携了她的伏氏心里不乐意了。
  这里又要说要相貌了,类似于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若问郭奉孝与荀文若谁的才情更高,甲说郭嘉胸中存灼见,乙说荀彧腹内藏经史,难分高下;皮相这东西,大抵也是这样,若两者相当,自然不好品评高下,就比如婵娟姑娘与唐玉,一个艳丽夺人,一个温婉可亲,高文昌自然觉得婵娟美,荀文若却肯定认为唐玉最好,可是若两者差别甚大,比如说让郭嘉与许褚比武力、婵娟与春华拼美色,不需旁人多言,高下立现。
  而宫女的姿色,大多还是春华这类的中人之姿,婵娟的美太难掩藏,逢着一个大赦的机遇,可怜婵娟还未谨见过龙颜,便被伏氏拟进了出宫的名单。
  初出宫时,婵娟与一群啼哭不止的小宫女挤在一处,担忧着自己的命运,虽说深宫奢糜,可那也是主子们的生活状态,她们这群宫女,并不是为自己逝去的往昔啼哭,而是恐惧当前未知的命运。
  被领到宅子里时,榻前的长须老者一眼看到身材高挑、樱唇深目的婵娟,信手招上前来:“姑娘至宫室而出,缘何并未哭泣?”
  婵娟嫣然一笑:“若旁人屏声静气,婵娟独自泣零,大人又会责难婵娟缘何哭泣了。”
  长须老者听了这话倒也没很生气,反而笑了笑:“你叫婵娟,倒是个好名字。也不用避谁的讳,以后,也叫这个名字吧。”
  这个场景让婵娟感到很亲切,或者这种亲切也是可以传染的,长者王司徒没有把婵娟收成姬妾,反而认作了义女。自此,婵娟抬步走上了云端过上了好日子。
  在司徒府里,她认识了往来于此的一位姓高名顺字文昌的少年,然后不可避免的喜欢上了他,之所以用不可避免这个词,乃是因为没有哪名少艾女子在见过高文昌之后还能心如止水的。
  在一群悲泣的宫女中仍能嫣笑于人前的婵娟也不可避免看上了高文昌,说难听点是耽于高顺的美色,说得好听便是一见文昌终身误!
  可惜的是经常被人看上的高顺并不喜欢旁人因美色看上自己,于是扭捏了许久,也不曾对婵娟姑娘嗯一声,让春心大动的婵娟伤神不已,日日对镜自怜,夜夜望月哀叹,直至某一夜,月亮女神都不忍心尘世间出了这么场戚婉的情事,居然把月脸藏到乌云里,于是红尘万丈中出了这么一趟典故:月神在婵娟姑娘倾城的姿色前竟也自惭了!
  于是乎,婵娟落下了了个闭月的美称!
  饶是如此,高顺依旧郎心如铁!
  哎哟,这是个什么事情哟!张文远那一妻一妾讲这场久远的情事讲得九曲十八弯,硬把话题扣在了婵娟与高顺相恋之前,让听故事的人不停的挠脑门。
  在我的哀求下,李琦深深的饮了一口早已放凉的水,终于吐露了那场天雷勾动地火的情动场面。
  原想场面必定草木含悲天地变色,抑或天地惊鬼神泣,倒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我有些怀疑李家姐妹在讲故事时把婵娟与高顺相恋之前埋这么深一个伏笔,是后续实在不好着墨太多的原因,如此说来,李家姐妹实在适合去做以字数论稿酬的小说写手。
  少年女子的心性,大多由情而生,因情而灭,婵娟见到高顺的第一眼,也是夜宴时一曲舞罢后轮番敬酒的相视,那一刻,缘起。
  婵娟舞姿曼妙,王允经常让这个干女儿以舞谢客,这一天,夜风微起,窗棱外掠过几丝凉风,吹弯了纸盏里的灯光,空敞的大厅光线明明灭灭的。
  这只是一个寻常的相见,可婵娟在对上眉如远山眼若秋水的美貌高顺时,一向有主见的她按住了自己的心口,清晰的听见了动心的声音。
  高顺诧异于眼前这位少女直直的眼神,对她那副惊艳的表情皱了皱眉,便偏头与旁边的人低声说话了。他全然没留意方才那曲的惊鸿之舞,却记住了那翩然下拜拜的身形,以及她按住胸口时的微微一抖:是否,美人都喜欢做西子捧心这个姿势,只是西子与她,还说不好到底是谁美貌呢。
  这话,他自然没有说给婵娟听,若婵娟知道高顺曾作此想,至少那含愁的心怀倒是可以抒上一抒:至少,自己的美丽,还是获得了高顺的认可了的。
  高顺作为司徒府里的属官,王允待客的大多时候都会作陪,因此与婵娟相见的机会虽然算不上多,但也算不上很少。俩俩相见之时,若王允没有特别指明,婵娟便经常自作主张的屈膝伏在高顺身后为他斟酒,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伏低身子尽拿柔情万千的眼风去看那高顺,弄得高顺从不回顾,直到后来宴客时高顺直接向司徒告假,道自己身感不适无法作陪。
  那日,婵娟舞罢后依旧低头用余光四顾厅堂,居然找不着高顺的身影,王允让一个小婢扶了她到侧旁,小声告诉她,文昌身体不适,今次并未出席。
  婵娟便要告退欲离席寻高顺,以便近身表达自己的关怀之情,或者可以顺便道道仰慕之意。正在作此打算,王司徒笑着低声说道:“文昌是被你的热情给吓到了,你别太急了,缓他一阵再说罢。”
  婵娟喃喃了半响,才失魂落魄地退了出来。
  李家姐妹在叙述婵娟的往事时,细节尤盛,我觉得她们俩是既然并未参与其中,这些细节肯定是加了想象的,于是乎我在听故事的时候,自己又加了更加细节的想象进去。
  我想象中的婵娟与颖川以及下邳城里高顺的夫人十分吻合,我觉得这个姑娘不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而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人。
  若高顺真对她有意,在感受到她迎面而来的热情之后,早就对王允提亲了,高顺本就是司徒府的属官,这种情况下结亲是非常常见的,可他并未如此,还托病躲开婵娟的热情,显而易见,他觉得婵娟不是他的菜。
  高顺的品行与容貌成正比,他美貌得无懈可击,品行也优良纯正到令高山仰止,他觉得不是他的菜,他便决不染指。
  在高顺假意托病后的几天,婵娟恹恹了几日,想了万千遍自己的姻缘,叹自身条件不够优越,长得不够美,自己这副模样,高顺娶回去对着这张脸还不如照镜子瞧自个儿更加赏心悦目;又叹自己只是王允收养的义女,出身不像其它贵家女子高贵,人家是金镶玉,自己却是朽木外空套了个皮套子。
  前一天里,她还在自怨自艾,次日,却又神彩飞扬,打扮得娇艳欲滴地出府去高顺的小院,欲要拉着高顺作一番深情告白。可见恋爱中的女子,心性转得十分的快,就跟穿越一样,前一秒跳楼,下一秒重生。
  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告白。高顺被动地让这小姑娘服侍过几回,早已明白了她的心意以及习性,早已将拒绝的托词在心里过了几遍。
  婵娟姑娘没听王司徒的话,铩羽而归。
  其实她也算是听了王允的劝的,缓了几日,只是时辰没缓够,火候还没到,话却又说得急切,一句以身相许的话说得就跟饿虎扑食一样,涨红的一张小脸被高顺一句:“在下不才,姑娘抬爱,请姑娘另择良偶。”给呛了回来。
  也不能怪婵娟神情没跟上吐字,说个话也是嗑嗑碰碰,辞不达意,只怪她这也是初次动心,先前也没有表白的经验,旁边也没人教她一教。
  那时高顺年不及二十,也未曾对某个女子起过心思,所以全然没想到自己那句拒绝的话杀伤力有多大,抑或是他眼中的婵娟乐观豁达,既然能摒除世俗之见登门许终身,对于这点拒绝的伤害,终归还是受得起的。
  可是,再坚强,婵娟也只是个春心萌动的少女,而且,这少女心中还揣着满当当的情意,胸中怀着一片赤诚。
  如上种种,便是婵娟姑娘的撞南墙之举,虽然那墙,委实是铜墙铁壁了些。
  纵是婵娟的脸皮再厚,那日被高顺直言拒了之后还是闭门羞愤了几日,稍稍缓些过心神之后,又把先前被拒的原因全部归咎于自己发展不够全面,高顺善武,自己对这个居然一窍不通,自然高顺与自己没有共同语言,于是她准备加强完善自我修养,成为一个不断学习的人,同时勇攀武学高峰。
  她有了这种想法便马上付诸实施,立马冲到前厅去找王允拨两个护卫教她使刀枪练骑射。
  她兴冲冲的走进前厅时,王允正在和吕奉先说话,她之前见过这个人高马大的青年,与她父亲关系还算是密切,便也不见外,直楞楞地向王司徒提了自己的要求,王允听了楞了半响,笑道:“文昌不会应允这事来教你的。”
  婵娟头一偏:“我还不要他教呢!”
  旁边吕奉先看了她半响:“奉先观过姑娘舞姿,已是曼妙至极,只是一个质弱女子,去习那刀枪何用,倒怕磨坏了姑娘一双妙手。”
  婵娟仰头道:“外面兵荒马乱的,什么都说不准的,若真有那时,一双粗手倒是比一双妙手有用的多。”
  其实婵娟本人并不惜命,少时逃难的经历并未全然忘记,那个时候随时会被饿死,在宫里的时候也随时会被发怒的贵人仗责至死,但她从来没怕过。她曾经看到过高顺身背长戟策马奔腾的英姿,她只是想多学点东西与他并肩而已。
  王司徒听了这话却收了脸上的淡然的神色,严肃道:“天子脚下,不得妄谈兵匪为乱,即使再乱,洛阳一方的平安,还是护得住的。”
  听了这话,婵娟噤了声,也不痴缠,踩着碎步退了出去。
  她是个有眼色的人,要不然也活不到现在,她看不清天下的形势,却看得到司徒府的春夏秋冬。
  庙堂里一片纷争与血腥,司徒府里波澜不惊,当然这只是表象。
  司徒大人眼中的血丝一日甚过一日,脸上的疲惫日渐深重,王司徒亦不对着近侍发泄情绪,只是终日长吁短叹。正为着高郎君春心萌动的婵娟姑娘跳了几支舞来为王司徒遣怀未果,便又躲到后院去伤春悲伤,缅怀自己的小情思去了。
  哪知这时的王司徒对着翩然而去的婵娟的背影,有了一番谋划。
  谋划很是顺利,懵懂的婵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已被标上价码,裹进了庙堂天下之争。她不需要知道自己的使命,也很容易达到这样的效果。王司徒是这样想的,而且婵娟也确实做到了。
  情动吕奉先是一记狠招,因为吕奉先家中正室荣宠之盛,应是无人可以撼动的,但是一曲舞罢,吕奉先居然主动向王允要人,王允脸上含笑答应,心中却有不忍,他是真心将这个小姑娘当作自己的女儿,养在府里两年,他看着她明净艳丽的笑容,他是真的不想她卷进风口浪尖,可是形势逼人,不是么?
  是夜,王司徒将美人计离间吕奉先以及董太师的谋划向婵娟一一说出,原想婵娟定是双目含悲,泣声连连,没想到,婵娟楞了半响之后,却微笑着屈身一福:“父亲连日愁眉不展,原是为了这个原因,若是如此,婵娟定不负父亲大人所望。”
  王允看着面前表情淡然的婵娟,心中一苦,撒了两滴清泪:“婵娟吾儿,为了天下苍生,委屈了你啊。”
  天下苍生与她有何干系,她也是天下苍生的一员,当年流离失所的时候,也没见哪个大善人赏给她一碗水喝,如今要她为了苍生献上如花容颜如玉身躯,这是个什么说法。婵娟不像王允,出身儒家大族,受过高等教育,深受儒学熏陶,她本是乡野女子,因着一番机遇才脱了颠沛之苦,可即使现在锦衣玉食,她也没生出那番悲天悯人的情怀。
  她之所以点头,只是因为高顺,始终不肯对她点头而已。
  她之所以点头,是想借着这个契机,看看高顺,是不是真的就对她,没半点动心。王允的三夫人文氏告诉她:“男人呀,对女儿家的心思向来不上心,也不想去猜个通透,说不定呀,那高顺,已对你起了心思,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你找个思慕于你的人在他面前晃上一晃,说不定呀,他心里一记较,泛起些酸意,自然就明白了对你的情意。”
  婵娟想了半天,十分凄凉地发现自己活了十七年,居然没遇上半个思慕于自己的人,不过还好,王司徒马上会安排两个人发现自己的美,她希望这两个人在高顺的眼皮子底下对自己一见钟情,然后惹得高顺冲冠一怒为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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