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平芜尽处2

  冲冠一怒为红颜倒也是发生了,但当时的情形却与婵娟初时的想象大相径庭。
  为迎接太师的到来,司徒大人观了好几天的星象,还问钦天监的官吏要了个大大的吉日,将前厅偏院连在一起,辟了一处宽敞的大殿恭候董太师大驾。
  且为了这场好戏,婵娟自个儿在后院排练了几天的舞,腰都快舞折了,终于得了王允的首肯,给婵娟安排了两支舞,一为开场,一为压轴。
  来客很多,中郎将吕奉先居在董太师下首,旁边还低眉跪侍着一位妇人,容色端丽,虽是低眉顺眼,神色却无一丝奴气,想来便是吕奉先的那位正室了。
  吕奉先的正室徐凤沅很得恩宠,从不计较自己的夫君纳了多少侍妾,只要后院里容得下就成,其实她这般大度与笃定,不过是因为吕奉先心里只有她一个人而已。她这种自信缘于吕奉先待她数十年如一日的温柔与关爱,且独一无二。
  王允脸上一副“太师驾临于此,陋室蓬荜生辉”的表情,自居下位,上位自然是今天的正主儿董仲颖。
  董太师个子不高,体积却很大,脸上的胡须倒也修饰得油黑顺溜,奈何先天条件不好,便只得辜负了仲颖这般美妙的表字。
  婵娟垂手伏在殿中,春寒料峭,这轻薄的红衫看起来喜气,却一点也不耐寒,女眷不比男宾尊贵,她只看了一眼董太师,便眼光一直往吕奉先那边扫,觉得那吕将军的夫人长得很是好看,模样风格倒是与高顺走的是同一路,姿容艳丽。正想着,不期然间视线一偏,婵娟恰巧对上了旁边的高顺若有所思的眼神,小脸儿居然红了一红,便立即凝思屏气,眼神乖乖儿地瞧向了地面。
  王允还在致欢迎辞,这番说罢那番还得有阵开场白,可王司徒话音未落,董太师便不顾仪礼打断了他,问了一句:“那旁侍的可是令夫人,移步前来,让我看看。”
  那“让我看看”四个字通俗易懂,且不容拒绝,婵娟本以为王允的三夫人被董太师瞧上了,正在低头祷告,却听到了吕奉先的回话:“内子身体不适,此番前来,本是观司徒府里的歌姬曼舞,实在未曾想到,竟污了在太师的清目。”
  吕奉先说这话的时候,吐字略颤,微见隐忍,看来不准备遂了太师的意。
  原来被瞧上的是吕奉先的夫人呀!也该如此,王允的三夫人容貌与年龄都比吕奉先的正室差了何止一大截。
  婵娟略抬了头看过去,那董太师看了看吕奉先高大的身形,估计也不想这人高马大的吕奉先对他生了夺妻之恨,放松了神色,假笑道:“司徒府里的歌姬曼舞,是怎么样个曼妙法,竟让夫人也有了观舞的心思?”
  王允忙忙接过话来:“前番许给了吕将军一个歌姬,是下臣收做义女的,品正貌端,将军夫人此番前来,也是为了在入门之前瞧一瞧小女,看看是否堪与将军相配。”
  “哦。”董太师以手支颚,正了正身子。
  话题终于成功的转到了自己身子,婵娟双手扶地,欲要起身。却听到吕奉先答了一句:“之前之所以应了司徒大人的媒约,乃是内子近来对歌舞有了兴致,准备收入府中教习内子歌舞,若太师对其有意,奉先自不敢相争。”
  为了自己的老婆,吕奉先毫不犹豫地把婵娟给卖了!孰轻孰重,果然拿捏得当!
  董太师自然明白了吕奉先的示好之举,假笑了一阵,慢悠悠的说道:“奉先不屑此女,便要脱手让与给我,若我有意的是奉先的正室夫人,将军欲要何为。”
  话音一落,气氛再次收紧,大殿里静闻落针,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垂下脑袋用眼神交流着着想法,一时间,秋波横流。
  董太师感受了一会自己用权威制造的寂静,便又自己把这寂静给抹去了,开口道:“奉先吾儿,方才不过是些戏言,你还当真了么,哪里会有人敢夺吾儿之好……王司徒,把你这女儿留着好好许个人家吧,姑娘家的一生,哪能轻许。”
  大殿里人人松了一口气,终于重现祥和融洽。
  此时的婵娟早已做好起身翩舞的准备,却被刚才那几番对话扫了兴致,她瞄了瞄那徐夫人,仍是端坐于前,对于两个男人因她而致殿中暗潮涌动的情况并不在意,只是脸上多了些娇怯与喜悦:已为*,且育有一子一女,仍能让旁人起了觊觎之心,该是多么大的魅力呀!徐凤沅不知朝堂险恶,她笼罩在征服了男人,并且是征服有权有钱男人的成就感之中。只是座中人可能都没有留意徐凤沅多盯了高顺几眼,或者她在疑惑:堂堂太师都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奈何你这如花美男竟能如此安然地无视我的风韵…….
  与已婚妇人徐凤沅相比,这厢遭受冷遇的妙龄少女刚好应了那四个字:寒蝉凄切!
  婵娟偏过头来,努力拧住自己的脖子不去瞧高顺的眼神。
  短短数日,连续被三个男人拒绝,婵娟觉得自己的小脸不知往哪里搁了。最符合常理的做法应该是:眼泪一抹,扭腰摆臀步步生莲的往后院奔去,留给大殿里的男人们一片旖旎的想象空间。
  可是高顺在旁,她挪不开步子。
  此时高顺也饶有兴致的看着伏在殿中的红衣女子,方才她视线瞄过来的时候脸还微微红了一红,此时却淡然地跪在中间似货物一般任殿前的太师与中郎将父慈子孝地你推我拒一番,她这样脸皮儿一会薄一会厚的,让高顺实在有些适应不了。
  高顺想了想,那日拒了她的情意,她的脸倒是白一阵红一阵的瞧不出厚薄来,只是当时她眼眶里似乎包了满满一眶的眼泪,大睁着眼努力含在眶里,居然没有夺眶而出,那时候是真委屈吧。莫非正是有了当时的经验,此番被人拒绝便更能坦然相对?!
  乐声一起,婵娟来不及多想便被身后的舞姬拥入圆心。
  这开场一曲,婵娟舞得恰到好处,既不低于平时的标准,也没有超水平发挥,或许,因高顺在场,她的脚踮得高了那么一些,纱罗的波浪挥得更加摇曳一些。一曲舞罢,场中再一次凝神静气。董太师静默了一阵,立马忘了方才让王允把女儿留着好生许个人家的许诺,而直楞楞地看着额角微有汗意的红纱少女。
  经过方才的意外之后,事情的发展终于靠近了王司徒安排的剧情:至少令董太师起了色心。
  按照董太师的意思,婵娟的压轴舞也没必要在宾客前献上了,挪到太师府去跳给他一个人看就可以了。
  婵娟想起昨天晚上的盘算,生平第一次有了透心凉的感觉,她一步一步挪到董太师身后,余光扫着自己的裙裾,她心里明白,高顺此刻揣着的是看戏的心情。
  宴会上丝竹之声不绝,花枝招展的人群影影绰绰的穿梭在堂前,吕奉先还与高文昌联袂琴筝合奏了一曲,高文昌信手续弹,姿态宛若仙人。
  看着面前如画的场景,婵娟突然福至心灵的想到:莫非,能令高顺心动的,是他,而不是她!这瞬间的想法让婵娟悲从中来,耳朵里嗡嗡地响,什么都入不了她眼进不了她的心,她只是将自己藏在董太师那伟岸庞大的身影后,木然地为他添酒。
  曾几何时,她也几度挪到高顺身后,舔着脸向他示好,而高文昌总是挺直着脊梁,从不回顾,后来,她从义父那里才打听到高顺并不喜酒,也不爱声色之物。她听了这话心里更是欢喜,觉得只有自己的心上人也有如此美好的品行。她仍旧寻着机会跪伏在他的后侧持那酒具,即使知道他不饮酒,但是这是靠近他最好的机会。
  他从不需要有人替他斟酒,以后,她也不会了,想到这里,婵娟姑娘居然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看来喜欢一个人委实是件体力活,劳神费力。当婵娟决定不再喜欢高顺时,觉得身轻如燕,甚至想绕着大殿飞上两圈,侧头一看,原来自己是没长翅膀的。
  故事听到这里的时候,郭奉孝与司马仲达也加入了听众的队伍,李家姐妹说话便扭捏了起来,语言也不流畅了,言谈间也不神彩飞扬了。
  哀莫大于心死,可是婵娟姑娘的心那么坚如磐石,哪能这么容易就死了心呢,不可能因为高顺无视她被董太师据为已有,便从此对高顺断了情怀罢,她可是被高顺明着暗着拒了好几回的,前几次不都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么,莫非,那一场宴会上,高顺看戏一般的心态与表情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郭嘉听故事听得不怎么专心,偶尔还摸一摸我平坦的小腹,而仲达显然入了戏,听了这一段倒是与我持相同的看法:婵娟那样的女子,对高顺动过心之后,基本上情路也就一直坎坷下去了,且,没有其他男人什么事了。
  郭嘉听了这话用手抚着我的腰,保持着一种奇特的类似拥抱的姿势:“这话听来就没有道理,高顺那般狠心,婵娟容色过人,自然会遇到赏识她的人。”
  仲达摇了摇头,口吻甚是笃定:“其他人入不了她的眼的,她不会再看得上任何人。”
  “看来仲达君在这方面颇有经验。”按理说女眷与男宾只能隔帘相见,但这世道礼仪废得差不多了,仲达这种大儒之家的出身都不计较,李琦便也放得开了,非议了仲达一句便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来:“我也觉着除了高顺,婵娟姑娘是再也看不上任何人的。”
  婵娟是否看得上权倾天下的董仲颍这点暂不用理会,只是当务之急,她得随来赴宴的太师回太师府的后院里去。她不用理会座中宾客,但却必须到偏厅去拜别王允。
  婵娟涕泪连连,旁边侍立的婢女都不忍心看见,别过脸去擦拭眼角,王允尚沉浸在大业得成之前的期冀中,来不及感怀婵娟堪怜的身世,只是收敛神色吩咐婵娟在之后的日子里多与中郎将吕奉先接近。
  吕奉先并不像高顺那样冷心冷面,吕奉先饮酒纳妾,耽于声色犬马,非君子非小人。
  婵娟本是王允先许给吕奉先的,但吕奉先并没有把这当回事,他守住了徐凤沅,顾不了其他人,但他那时是下意识之举,若有其他可能,他不会把婵娟推进太师府的后院,事后,他也曾有一丝不忍,他还记得婵娟跑到王允跟前要求练刀枪习骑射的娇俏模样。
  董仲颖一路凭着常人无可企及的机遇,终于在大汉朝得到了滔天的权势,自信心已膨胀到了极点,随着自信心的膨胀,倒行逆施之举亦引得人神共愤,这一切,吕奉先不是不知道,他也在寻一个契机,弃暗投明,当王允向他抛出橄榄枝的时候,他及时的伸出了手。
  要他出手给出董卓致命一击并不需要婵娟的存在,他只要跨过良心这个门槛就行了。
  董仲颖待吕布,不是不好,即使算不得亲如父子,恩义还是有的。但没办法,吕布是个识时务者,他在大多数时候选择了随波逐流,此时,他也顺天而行。
  有句话说得好,胖子都有颗敏感的心,董胖子虽然脂肪很厚,神经却一点也不粗,没多久他便看出来:他刚刚领回后院的美貌少女并不爱慕他粗陋表层下那颗细腻的灵魂。他没有生气,而是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年那般,用尽了心思来讨这新妇的欢心,新妇未点头,他居然没有用强,而是捧在手心呵护着。
  吕布很是奇怪了一阵子,显然不能接受董胖子天命之年居然觅得真爱的事实,连着楞了几天,吕奉先对婵娟刮目相看,没承想,多看了几眼,居然把自己的心思也看了进去。
  吕奉先与王允相交日厚,得了空便去司徒府,偶尔的也把婵娟的近况说给王允听,王允一边吁叹,一边又勉励吕奉先留意天下形势:董太师这座大厦将倾已是不争的事实。往返了多日,吕奉先终于红了一张方脸,羞涩地对王司徒提了个问题,即诛杀了董仲颍之后,婵娟的归属。
  王司徒捋须大笑:“但凭将军作主。”
  要说这时候的吕布对婵娟有多么深厚的感情,那是不可能的,他只是觉得能令董太师放下架子的女子,必定是不一般的,而且这个少女每每看向他的眼神,就像和暖的春风拂过不着寸缕的肌肤,让他心神不由得一荡一荡的。
  婵娟这个未经人事的姑娘,没能拂动无欲则刚的高顺的心弦,但在撩拨有欲有求的男子时,还算是把好手,她根本不用任何技巧,自然的性情流露便是最温柔的利器。
  婵娟自从进了太师府就再没机会见到高顺,也没再听到关于高顺的任何讯息。
  曲高和寡的原因,与高顺相识的人大多只是泛泛之交,但自从吕奉先与王允搭上线之后,高顺居然对吕布这窝子的人另眼相看,而且私底下邀约了张文远相见,让领着一个闲职的张文远受宠若惊。
  每一个认识高顺的人都觉得高顺非池中之物,张文远也作此想,高顺此时也只是遥领着虚职,但张文远看着眼前高文昌那张面如莹玉,美得雌雄莫辨的容颜时,心中却不由得生出了敬意。
  高顺不是个话多的人,也很少说恭维的话,却不止一次的当着张辽的面盛赞他是个天生的将军,第一次听这样的话,张文远觉得不可置信,听第三次的时候,张文远心中豪情万丈,回家对着两位夫人感慨良多,让李家姐妹也心潮澎湃了许久。
  在高顺与张辽建立长久而稳固的友谊的同时,王允与一拨士大夫已做了诛董的准备,只等上那东风吹上一吹。
  诛灭董仲颍的那天,是春天里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婵娟依旧如往常一般待在太师府的后院里修身养性。董仲颍身死,她没有嗟叹也没有欣喜,这人倾慕她的青春与美色,把她迎到太师府里,也庇佑呵护过她。董仲颖长得不好看,在他活的每一天,不曾强求过她,连说话都是轻言细语的。可是,天下人,不这么想。
  她被董府的人送了出去,还给了王允,还没有看到王司徒,哦,现在应该叫作王令君了,就被送到刚列为温候的吕奉先府里。
  吕奉先的正室徐凤沅宽容大度,但这宽容的前提便是吕奉先眼里心底只有她徐氏,可诛了董仲颍,吕奉先第一件事便是迎回婵娟,明眼人便瞧出明堂,新封的温候府里诸着的其它夫人弹冠相庆:徐氏夜夜专宠的日子到头了!
  朝廷旧貌换新颜,高顺也领了品阶高一些的军职,依旧不咸不淡的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他似乎不曾记得,曾经不短的时间里,那个一袭红衫的姑娘,很喜欢寻着些机会在他眼前或者身后晃荡。
  婵娟也觉得那些日子,离她很遥远。
  吕温候待婵娟也很好,她与他待在一处的时候,心里的抗拒不似面对董仲颍那般强烈,面色刚毅,虎背熊腰的吕温候,居然是水做的,真是难以想象的温柔呀。
  婵娟也感受得到徐凤沅对她的敌意,她从不主动去触徐氏的霉头,而是选择了避不相见。极偶尔地,徐氏茶余饭后会寻她去跳舞,她也不拒绝,清清淡淡的,如每一个刚刚进门的侍妾。
  徐凤沅看着面前的妙人儿,无法与那天在大殿上翩舞的少女的联系起来,眼中失了神彩的少女,便是眼前的青衫少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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