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平芜尽处3

  自那天从司徒府的宴会上离开之后,婵娟便很清晰的感受到了自己性情的变化,至于是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了,她却说不出来:从那场飘渺的情事抽身出来,她像是被刀枪血洗过一般,虽然刺疼,毕竟新生。
  新生的婵娟眉目间有了敛若静湖的气韵,新生的朝廷却积蓄着更为汹涌的暗涌。
  吕奉先被列为温候,封奋威将军,仪同三司,可这都是光鲜的表面,大汉朝的内里早已腐朽,董仲颖经营多年的阵营早已盘根错节地渗透在大汉朝的各个角落,王允、杨瓒等人根本敌不过历史的滔滔世浪,纷纷被掀下才摆上的庆功宴。
  天下百姓鸣鼓而庆的时间太短,短得只够分封在诛董的计划中立过功的家将朝臣,短得只够杀了那位被列为太师余党的蔡邕,王允正在为杀了这位老学究而后悔莫及时,真正的余党已经到了长安城外。
  长安城乱的时候,吕奉先早已做好了出逃的准备,可那拨乱军实在来得太快,他来不及携了全部的家眷,慌乱中只牵了婵娟的手,裹进自己的怀里便骑了马扬鞭而去。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骑着战马追随的将士,长安城在马蹄扬起的尘土中越来越模糊,他猛然间才想起:徐凤沅还在城里!
  吕奉先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让他为了美人弃江山倒是可以,可要弃了性命换美人,还是有些难,更何况,徐凤沅未必就有危险,他早已安排过,庞舒会在危难之际伸以援手。
  思虑间,越行越远。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美好得让所有人都喜欢,但大多数人,都能讨得一部分的人欢心,董仲颖便属于大多数人中的一员。贩夫走卒不喜欢他,黎民百姓恨不能食其肉吸其血,但他还是一批忠实的追随者。
  婵娟不算,她不讨厌董太师,但也不喜欢他,董太师的性命在她眼中和路边的丐者是等值的,能活着自然是好,性命没了,还是很可惜的。她没有看到过董太师为恶的时候,她认为天下大乱董太师居功至伟,可是还有从犯,不是么,所以她的观点很狭隘:董仲颖一已之力,还扇不起那么大的风浪。
  有句话怎么说的,质变是内因与外因共同作用的结果。
  禄蠹国贼还有死忠的追随者,还有人奔向长安为他复仇?!这些余党为乱长安到底是其心可议还是真心为董仲颖复仇,原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人真的很恨吕布!
  所以吕布只得逃!
  敌人的敌人,便是我的朋友。当年董仲颖欠了袁公路家几十条人命,诛董之举也算是替袁家那几十条人命报了仇罢,吕布便带了一路追随的将士奔南阳而去。
  袁公路实在称不上一个明主,甚至算不上一个主,此人气量有限,不大待见能人,宽已待已严于待人,且此时的袁术,头脑已经越来越不清醒了,当相貌堂堂、伟岸挺拔的吕奉先站在他的面前时,他内心深处泛起一股子名为自卑的酸意。
  袁公路此人乃是一名不成器的富二代,鉴定完毕!
  吕布虽说长得虎背熊腰,心思却还细腻,没多久便看出袁术对他很是忌惮,别说谋划天下的大事,即便是操练新兵的小事也是背着他与其它人商议,看来,袁公路是决计不会让卧榻旁安睡着一个战神的。
  没办法,婵娟收拾细软,骑上了枣红小马,跟着吕奉先往河内方向走。
  河内那地方,婵娟少时逃难曾经途经,时隔多年,那片土地依旧凋敝。
  张杨本人长得比袁术要耐看些,待远道而来的吕奉先倒还坦荡,只是左右的偏将,他们与袁术一样,眼睛太小,容不下吕奉先伟岸的身躯。
  婵娟跟了吕奉先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同过富贵,共过患难,每每看到吕布那颀长而寂寞的身形,心里便忍不住难受。看着她低垂着头,一脸默然,吕奉先转过身,自嘲的笑笑,语调低沉而暗哑:“当年,就不应该把你接到我身边来,你喜欢的那个人,是高顺吧,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婵娟听了这话,从背后揽住他的腰,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好。”透过纷乱的岁月,她依旧记得那张颠倒众生的俊脸。
  就在河内,婵娟见到了往事里的那个人,还有徐凤沅。
  高顺领着一支精兵护卫着徐凤沅以及吕布的两双儿女来投吕布,此时寄人篱下的吕奉先简直不敢相信这天下掉下的八百轻骑,居然就这么轻松落入了自己的手中。
  在东奔西走的岁月里,婵娟是吕奉先内心里最温暖的一抹色彩,她抚慰着他的心伤,平复着他的情绪,一直陪着他。但是,他对徐凤沅以及膝下的儿女,亦是深感思念与愧疚的。
  吕布爱了徐凤沅很多年,长安城乱的时候,他也看到了挤在人群中的徐凤沅,可是婵娟离他要近一些,他便把婵娟拎上了马,是这样吗,徐凤沅问他的时候,他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个声音在说:不是这样的。
  现在高顺回来了,要把婵娟还给他吗?!
  他私底下问婵娟,言辞间吞吞吐吐,婵娟一脸疑惑,似是许久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问题,弄明白了之后却偏着头似笑非笑道:“徐姐姐刚刚才露面,你就准备把我给弃了么,是不是太快了些,总得让我有个准备吧。”
  听了这话,吕奉先急急上前捉了婵娟的手,语调不复往常的平顺低沉,竟微微打着颤:“我哪里舍得,只是,你说这话的意思,你现在,更愿意和我待在一起了么?”
  婵娟仍是那副表情,点了点头。
  人高马大的吕奉先却如冲动的少年那般将婵娟扛上肩头在房间里跑了几圈。
  更为难得的是,徐氏也不同意将婵娟赏到高顺的床上去。吕布对他的这两位夫人两相交好的状态十分满意。
  吕布并不十分了解高顺,他觉得高顺此人很难接近,但一路追随吕布的张文远却对高顺极为推崇,从张文远那里得知,高顺此人不喜酒,不好色。
  不喜酒色的高顺在吕布的眼中顿时亲切起来,不好色就行,记得当初高顺就对婵娟无意,此时引兵来投,自然不会为了美人而来。那是为何而来呢,吕奉先觉得自己魅力还不至于引得倨傲的高顺千里而来。
  他私底下去找高顺,欲要问个明白,却在高顺的房中发现了徐凤沅的东西,一瞬间,各种复杂的情绪迎面而来。
  良久,吕奉先喉头一哽:“文昌厚谊,布何以为报?”
  高顺谦恭一笑:“文昌此来,只为一故人耳,温候割爱,文昌终生唯温候之命是从。”
  “这故人,乃是布的枕边人么?”吕奉先问得极其艰难。
  高顺斜眼瞄了瞄徐凤沅让侍女转交的物什,嘴角微微扯出一个弧度:“温候待徐夫人一向情重,肯割爱么?”
  吕奉先双唇几度开合:“文昌高义,一路上对内子照拂有加,还请日后,厚待于她。”说这话的时候,吕奉先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但是没办法,他需要这八百轻骑。
  听了这话,这厢淡然的高顺却忽然双手高拱于眉间,单膝跪地,竟是行了一个极大的礼:“文昌何敢,文昌的故人,乃是当年司徒府上的婵娟姑娘,此行,为她而来。”
  听了这话,吕奉先竟软了半边身子,他只手抚额,咬牙道:“当年……当年……现在也不可能……”
  高顺微微仰头,语气依旧恭谨:“温候亦可稍作思量,文昌倒也不急于一时。”
  高顺不急,急的是吕布。
  张扬为人坦荡,可他底下拨兵油子却不是那么大度,他们眼见着高顺这个文化人带着这么一拨装备精良的兵马而来,花花肠子早就绕成了一团。
  这拨兵马是高顺从长安拉过来的,吃穿用度都是高顺的,他们一路循着温候的足迹,八千里路踏云踩月而来,在长期流窜与战斗过程中,大家早结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别说是人,就是马儿,说不定也已经在马厩里互剖心意,许下了至死不渝的誓言。
  所以,现目前而言,这八百轻骑只听高顺的,而高顺,他有选择跟吕布或者张扬的机会。换句话说,高顺可以选择当老二,也可以选择老三。但就高顺那屈膝一跪的架势,他本人更愿意跟在吕布后面,他想吕布做那个二。
  其实此时的吕布很是坚定,他很明白的表示出了不愿让出婵娟的姿态,他觉得即使让他当老三,天天对着高顺拱手行礼也无所谓。只是那八百轻骑,他看着,还是有些眼红。
  吕奉先此人,军政大事上并不适合独当一面,五大三粗一个汉子,风花雪月方面却心思细腻得可以被评为最佳情人。先前是徐凤沅,如今变成张婵娟,或许,现在的他,对徐凤沅,也还存着怜香惜玉的心思。
  曾几何时,为了徐凤沅,口头上他也将婵娟推给董太师过,不过那时候情况不一样,而且,现在婵娟也没翻他的旧帐。
  现在的婵娟已不复当年的情怀,她不翻任何人的旧帐,那时的吕奉先,眼中只得徐凤沅,那时的婵娟,心里只容得下高顺,现在高顺到了她身边,告诉她如今的夫君,他后悔了,他来接回当年那个红衣飘飘眉眼含情的女子。
  是夜,吕布看着灯影下婵娟朦胧的面目,白日里挥之不去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他不敢告诉婵娟高顺私底下与他谈过什么。
  鸾被翻红浪,吕布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春宵苦短是何种滋味。
  其实高顺来的第二天,张文远的那两个嘴碎的小妻子就告诉婵娟,军中来了一名面容俊美的年轻公子,轻衣裘马,气度卓绝,还把张文远拉了过去作偏将。
  李家姐妹有些好男色,行伍中的张文远亦算鹤立鸡群,否则这姐儿俩当年也不会急吼吼地前后脚嫁进张家的门。其实张文远能够鹤立鸡群,更多的原因是挂了个稍高一些的军职,一身打扮的甚是周正,马靠鞍,人靠衣嘛。
  能俊朗到让这姐妹俩交口称赞,估计也只有高顺了。李家姐妹到院子里来找婵娟时,婵娟戏谑她俩:“你们这般恋慕那年轻公子,改嫁过去,可会愿意?”
  李家姐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怎么可能,夫君待我俩情义厚重,怎忍分离?”
  婵娟没想到,隔了几日,吕奉先居然拿了她与张辽的家眷之间的戏言来问她,她楞了半响,却说不出李家姐妹那般恩深情重的话。
  她与吕奉先之间,有恩义,共患难,更多的是恩义与患难两相纠缠的难舍之情,但那些个前尘旧事翻上心头之后,她一下子就不觉得难舍了。
  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或者说,一个人不能在同一条河流里翻两次船,婵娟很清晰的记得她当年跌倒的地方,而且她在同一条河流里翻了许多次船。但很明显,她不相信自己能从那个地方爬得起来,如今,高顺与吕布给了她再一次涉足的机会,她觉得自己还会在那里栽跟头,于是乎,踌躇。
  踌躇了许久,吕布也不来问她踌躇的结果是什么,像是要把踌躇的时间拖得长一点,再长一点。
  终于有一天,婵娟被这个问题绕得头都晕了,便重新想了个问题去问吕奉先:“谁给你支的招,把我赏给高文昌的,看你的样子,不像是舍得呀,徐姐姐么,她终于还是容不下我了?”
  “凤沅不是那种容不下旁人的人,你看我的后院里,一个接一个的迎进来,她何曾给过谁脸色看?”从徐凤沅回来之后,吕奉先一直没踏进过徐凤沅的房间半步,但平日里待徐氏却很好,搜刮来的财物让人一箱一箱抬进去,言谈间也多方维护。
  婵娟笑了笑:“不是这样,那又是为何?”
  吕奉先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形挡住在外间大部分的光亮,房中有些阴暗:“诸将的意见,咱们得安生立命,高文昌给了我这么一个台阶,我不得不踏上去。”
  吕奉先的兵龙蛇混杂,前身大多是乱匪,信得过的大部分人是从长安跟过的那一拨,而这一拨也觉得,把高顺笼络进来是好事,而且高顺,也算是旧时相识,张文远如是说的时候,吕布觉得张文远在帮高顺谋他的妻妾,当陈公台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心动了。
  至此,婵娟欣喜地发现自己不用踌躇了,她深深爱上了被人摆布的局面,当年被撵出宫去,被送到太师府,她心里难受,也曾捂着被子做出过含酸的表情来怨恨命运。如今,吕奉先准备把她送到高顺的床上去犒劳这远道而来的将士,她居然十分淡然的接受了。
  收拾包袱的时候,吕奉先一直待在她的房里,倚在书案边,一双虎目含愁带怨地看着她。她心里一阵难受,虽然吕布的行为是不念恩义,他的心里却还是满当当的情意;而她,当初跟了吕布,未觉得高兴,离了他,也不是很难受,其实她才是那个狠心的人,此番,却落了个弃妇的美名,一帮嫉妒她美貌的女人立马闻风转向,对她表示深切的同情。
  吕奉先待在屋子里,院外几个想要进来表达关切的其他如夫人只得朝婵娟挥挥帕子,便又回了自己的房间,扭腰回身时,婵娟看到了她们眼风里对她的怜惜以及对吕奉先的引诱,以及,眼角的鱼尾纹。
  东西不多,她吩咐使女收捡的速度慢一些,然后又检查了几番,虽然如此,吕奉先也没对她临别赠言。大概便是所谓的书到用时方恨少,此时无声胜有声罢。
  高顺住得并不远,那院子却与这边全然不同。虽然婵娟专宠,但偶尔的,吕布也会去其他如夫人的房间里,以为开枝散叶,以求子息衍长,所以吕布的院子里,总养着那么些只多不少的年轻女人,白天里,很是热闹。
  高顺是个小院子,或许住不了那么多美人,或许,这人,依旧清心寡欲,或许,这人,喜欢的,仍然是他,而不是她。
  领路的中年仆妇低头走在婵娟身侧,婵娟觉得此时的自己确实很像是被送去——劳军。
  一路婵娟努力放慢脚步,放缓心跳:太久没见了,这个人,还是那样么,可到底是哪样呢。她边走边想,却始终想不起高顺的长相,心里拉扯了许久,记起的却是那天大宴董太师时,他那若有所思的眼神。
  那个时候的他,在想什么呢,只是作壁上观的心态吗?
  院子太小,纵然再是百转千折,也走不了多长时间,那仆妇走到竹林后的偏院,立在一处房间外不再进屋,告诉婵娟这便是夫人的居所了。
  婵娟回了神才知道这仆妇口中的夫人,指的是自己。
  她挥退了中年仆妇,自己回身进了竹林,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直到指尖都有些发冷,她脑中仍是一片混沌,于是,便起身快步上了台阶,双手一推,门是掩着的。
  陈设齐全,房顶上开着两扇天窗,那窗上似乎落着一片竹叶。
  记忆中的那个人,并没有在里间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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