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平芜尽处4
婵娟觉得自己并未期待见到高顺,但看着亮堂而空无一人的厅房,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些失落。
连着失落了三日。
第四日早间的时候,婵娟正在她的这处小居室里慢悠悠地用着渐凉的稠粥,忽听得竹林处一片沙沙作响,便起身探在窗棱间看过去。
一身银色软甲的高顺正抓着竹枝乱晃,并未在意残叶落在自己头上铺在自已肩上,看到婵娟侧目望过来,便停了手,笑吟吟道:“我怕突然出现吓着你,所以弄出些声响来…..这么晚了才起身么?”
婵娟从来没见过这般表情的高顺,一时间楞在那里,许久才回答道:“文昌君许是不知道罢,我一向都是这个时辰用饭的。”
高顺大步向前推门而入,带入一屋子的初秋晨阳,衬得房中更是亮堂,他倚在门边,仍是一脸笑意:“等了我几日,心里烦闷了么,这般的好时光,也不出去逛逛?”
闷在屋里的这两日,婵娟并不是没有想象过他们再见的场景,她所以为的定是这番:
她低眉问:“不知文昌君,此番前来,索我何为?”高顺应声道:“司徒一家老小,均为贼人所害,现婵娟姑娘流落在外,文昌定要护得姑娘一世平安。”脸上的表情便是万年不变的礼数周全,万年不变的亲切而冷漠。然后便是婵娟声色俱厉的拒绝他的好意,然后转身离开,只余一个无限寂寞而美好的背影给默然无语的高文昌。
而事实上,她并没有来得及问高顺索她何用,便被高顺的笑容给迷得七荤八素的了,高顺笑语了半响,她硬是没听到他说的是什么,只楞楞的看着他,阳光铺在高顺的脸上,侧面看过去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倒衬得整张脸闪着动人的神彩。
高顺也不在意婵娟楞在一旁没理他,自顾自上前对着一脸困惑的婵娟灿然一笑,扶了她的手腕:“出去转转吧,这园子小,自然比不得温候的府院,可看之处却还是有的。”
楞了许久,被高顺亲呢的举动一刺激,婵娟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推了推高顺扶在自己腕间的手,力道不大,并没有推开,她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欲拒还迎的意思在里面,脸上也忍不住红了一红:“文昌君可暂在室内歇上一歇,婵娟自行到院中熟识便可。”
“据那仆役说你自来了这里便没有出过门半步,我陪上你一会倒也无妨。”高顺的手依旧搭在她的腕间,并没有要放下来的意思。
婵娟觉得自己的手腕像是被火烤一样,只得低了头随着他往门槛处走,不期然才瞥见高顺的长靴上沾了泥尘,甲衣上露珠滚滚,抬头看高顺的头发亦有几缕贴在额角,湿意甚重,便脱口问道:“文昌君衣衫染尘,莫非远行归来,婵娟不劳陪护,文昌君还是净身暂歇罢。”
高顺低头想了想:“也好。”然后出了门去唤人打水。
婵娟回身无力地跪坐在榻前,那半碗稠粥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继续吃完的了,她伏下身子,推开那半碗饭,弓着背,以一种大虾的姿势托着下巴考虑着方才那番情景,恍然若梦。
还没等她从那恍然若梦的感觉中抽身出来,外间一阵脚步声响,几名仆役提水端桶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婵娟依旧保持着大虾的姿势十分不雅地伏在榻前。高顺进来的时候,她忙起身:“文昌可是要到这间房中沐浴净身?”
高顺笑道:“自然如此。”说罢自然地回身掩门还上了闩。
婵娟绞着手指,面色怪异道:“可要婵娟近身服侍?”
“自然如此。”高顺从善如流地卸甲除靴,并招手让婵娟近前帮忙。
沐浴净身的时候,高顺恰到好处地表示了对新进门的新妇的思念与慰问,让几度为新妇的婵娟默默不能语,几欲潸然。
末了,进门收拾换洗衣物及木桶的仆役无视了偏厅那绵延到床边的水渍,收了衣物提了浴桶,便神色淡然地出了厅房。
高顺双手微抬,婵娟俯身替他系上腰间的搭扣,脸上仍是嫣红一片。
高顺拍了拍她的背,说道:“先歇息一会,便去收拾了衣物细软,近日便要起身远行了。”
婵娟抬头,由于动作过于迅猛,额角一下子抵在高顺的下巴处,她伸手想按自己的额头觉得不妥,想按高顺的下巴更觉不妥,便将手突兀地伸在两人中间,口中问道:“不是才回来么,又要远行?”
高顺低头笑了笑,握了半空中婵娟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说道:“这世道,希望能找个好去处,谁不想待得长长久久的呢。”
高顺的脸看起来莹润可人,触感却是有些粗糙,婵娟略带羞涩地揩了高顺的油,口中道出不解:“出了长安那会,你去了哪些地方,一路上还是安全罢,为何带兵跑到这里来?你明明知道,能容得下温候的人不多,朝廷又在追捕,你来了这里也是待不长的。”说罢婵娟暗暗想了,高顺定然会豪情万丈柔情万千的说出“此番而来,但为卿故”的话。
高顺果然没负她心中所想,坦然答了一句:“我就是来寻你的。”
婵娟想象他可能会这么回答,但他真的这么回答的时候,她还是心里一惊,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只把贴在他脸上的手贴得更紧一些。
高顺却直直地盯着她看,似乎想要把她熔在他如火的眼神里:“婵娟,如果我不来寻你,你还会再来找我么?”
婵娟摇了摇头:“不会。”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若你知道我的去向呢?”
“不会,我孤身一人上路,不是很方便,而且你的行踪,肯定是会变的。”
“好吧,若你知道我的去向,而且你有马车,有护卫的人群,而且我会一直在原地等你,你会再来找我么?”
“不会罢,我来找你做什么,不过,如果我知道你有困难,或许我会来找你,看能不能助上一助。”婵娟觉得此话回答得极妙,心中念着前番的相交之义,却又将往日的情怀四两拨千斤的弹了回去。
这厢高顺听了这话,却叹了一声,猿臂一伸,将面前的人儿揽入怀里,口中絮语:“你现在,不喜欢我了么,我们才多久未见,你心里便没有我了,我以为,你会喜欢我很久的……”
婵娟何曾听过高顺讲这类情话,只一阵哆嗦,思虑了半响的话在口里转了几个圈,终于吐了出去:“那时候,我的心意,曾几度做给你看,说给你听。你在司徒府里那段时间,我还自己编了几支舞,有的时候半夜想起某个手势怎样做起来好看,还特意起床用笔记下来,或者借着月光把加进去的片断跳上那么几回,只求堂前献舞的时候能博得你多看一眼,可终究不能。后来,便发生了一些事情,虽是时日不长,但变故太多,董太师身死,温候得势,不多日,却又败走,我看了这许多,心思已不如先前那般只念着儿女情长,我并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如今却老想着安生立命,对你的思慕,也终因久而不得也渐渐抛到脑后……”
紧紧搂着她的高顺低头把脸贴在她的额角,打断她的话:“我那时不明白自己的心,如今我们两情相悦,一起安生立命便是,婵娟,我且问你,现在,你心里还念着我么,方才我那样对你,你并未拒绝,如今我这样抱着你,你喜欢不?”
此时的婵娟想要点头嗯一声,又觉得露骨了一些,便想要羞涩的扭捏一番,于是伏在高顺的胸前,迟疑了半响才回答道:“抛到脑后的思慕,终究还是思慕罢。”
抱着她的高顺楞了一楞,很是愉快地笑了,同时更紧的拥住了她,嘴唇在她的额角触了一触。
婵娟收拾好细软的第三日,便跟着高顺随吕温候东行,去投靠冀州的袁本初,同时希望能避避朝廷的祸。
温候的家眷挤在马车上行在大军中间,一路虽是颠簸,却是莺声燕语。吕温候打马在前,偶尔回马掀帘与马车中的莺燕搭话。他的体形与跨下的马都比旁人高出一大截,从后望过去甚是鹤立鸡群,也甚是孤高寂寞。
婵娟骑在一匹小马上与张辽的两位妻子谈着闺房私话,笑声不断,引得高顺与张辽频频回顾。
高顺终抵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回身问道:“说什么呢?”
婵娟看了看张文远的一妻一妾,策马向前,低声笑道:“方才与两位姐妹说着话,正说着,文昌君品貌无双,又柔美之至,莫不是有龙阳之好,先时,妾以为文昌君心仪的乃是温候,而两位姐妹却认为,文昌君心里念的倒是文远。”说罢,偏着头看着高顺不住的笑。
高顺俊脸绯红,咬牙说道:“等停军休整的时候,为夫的可以再让你明白明白,我思慕的到底是谁,而且,是不是好龙阳!”
婵娟白了他一眼,对他如此露骨的回答表示抗议。
高顺看了一眼前方的吕奉先,迟疑了一会开口问婵娟道:“你看着他,心中可会念及往日之恩,可有不忍?”
婵娟微微皱眉:“你们男人所计议的天下权谋我不懂,我所知道的是,吕温候和董太师待我,都算是很好的,而且,长安城破之时,是温候把我救出来的,人非草木,总还是要念着些情的。”
“你欠他的,自有我来替你报,况且,我也救了他的夫人,即使两相无法抵消,也算不得负义。”高顺轻描淡写道。
婵娟看了看吕布的背影,点了点头。
高顺接着说道:“别想着先前的事了,那时都是我不好,现在我只希望你心里只念着我就行了。”
婵娟复又想起一事:“据说那徐姐姐,对你,起了非份之想?”
高顺刚刚恢复的神色顿时又不正常了,一阵红一阵白的:“你都是听谁说?!”
婵娟貌甚无辜的转身去看张辽的那两位妻妾,以示回答。
“晚上再跟你说!”高顺持锏在婵娟的小马屁股上拍了拍,马儿顿时打起转来准备乱跑,婵娟一阵忙乱,急忙勒住缰绳。
袁本初的大营,对于吕奉先来说,并不比袁本初的本家兄弟那里更为舒适,且温候的脾气似乎比先前更加暴戾,亦更加不讨这位富二代或者富多代主子的好。
在袁本初的根据地,高顺领命出去打过两场仗,每每完胜而归,同时,婵娟姑娘与张文远的一妻一妾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闺蜜最喜谈的便是闺中密事,李家姐妹听着婵娟辗转的情事,久久唏嘘,只叹自己手不能书,否则,必然为高顺婵娟立传。
我一直觉得作为穿越的主体,我应该是这个时代中经历最为传奇,情路最为坎坷的女子,但与李家姐妹口中的婵娟相比,我都不好意思说我是穿越来的。
这姑娘身世凄凉,乱世中却逢着连番旁人想也想不来的好际遇,刚巧长了二八年华,出落成了一个妙人儿,便桃花次第开放,虽说她唯一青睐的桃花开得晚了一会,但终究还是开了,且开得最是妖娆。
我抬头四顾,看到了听故事听得昏昏欲睡的郭嘉以及神色怅然如失的司马懿,心中暗叹:我唯一青睐的郭奉孝看起来倒也算是青睐我的,但若我提出要替他娶一两个侍妾养在家中,估计他也是欣欣然同意,并不会声色俱厉地向我表白忠心不贰,说不出定不他娶的狠话;而司马懿,初时来看,倒像是对我倾注了一番深情,可他终究还是喜欢上了其它人,而且喜欢的还不只一个,如果颍川郭家庄子上那位柏合也算上的话。
我叹息了两声,李瑶察颜观色道:“夫人,可有不适?”
我摇摇头,瞄了一眼郭奉孝:“听你说来,那高顺与婵娟过得,是蜜里调油的甜,可我现下这光景,我这夫君待我刻薄寡恩得很呐。”
郭奉孝兀自昏昏欲睡,司马懿兀自怅然若失,李琦听了却“扑哧”一声笑道:“兵荒马乱的,你们还能三年抱俩,这也算刻薄寡恩?”
我一时语塞,只得将话题带回到故事里:“高顺与婵娟未能三年抱俩,便是因为兵荒马乱吗?”
李琦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便马上消失了:“若没有那场意外,他俩的孩儿怕也是有三四岁了罢。”
温奉先的性格向来有些急躁,他的温存细致从来都在床帏间或者花前月下,他的部将们甚少见过温候温柔的一面。而在冀州时,吕奉先甚少见的温柔细致也荡然无存,他也看出来了袁本初容他不得,便自请往洛阳而去。
离开冀州时,吕温候少不得又折了些人马,为防不测,高顺把人马留给了张辽,让其随后领兵奔张杨而去。高顺或许是想离间婵娟与李家姐妹的友谊,或许是不舍得新娶的娇妻不在跟前,总之,自己携了婵娟随着众将护着吕温候踏上了来时的路。
护送的将士大多目不识丁,胸无谋划,几杯黄酒下肚,一路计划全部吐出。
温候偶尔地还对袁本初还抱着一丝幻想,因为随行的人员送来了袁本初的封赏,但这并不能取信于吕布,随行人员严密的看管与监视,再无知的人也知道这并非礼遇。最后的幻想也消于无形。
无月之夜,星河灿烂。
是夜,吕布领着亲信数人连夜潜出,而帐内筝声不绝,帐外随行的一干武将看到帐上的投影,觉得身形不似吕奉先高大,嘶声杀入之时,方见到一白面青年怀里揣着个小娘子跃向帐外,上了马便消失在夜色中。
夜行晓宿,两人一马,已出牧野,灰头土脸的高顺与婵娟接到了信报,让两人越过黄河奔至兖州,说是吕温候现已领了兖州州牧之职。婵娟此时正与高顺流连山野,虽是艰辛了些,却并不想往兖州去,一路上都在沉思,该怎么向高顺开这个口。
高顺也不主动说话,默默地拥着婵娟,双腿有一下没一下的偶尔夹一下马肚子,行进的方向却是兖州方向。
“我们必须去吗?”婵娟忍不住回头问道。
高顺倾身向前,用自己的下巴去蹭婵娟的脸,邋遢了多日,高文昌的下巴处青黑一片,胡须已约摸寸长。他叹了一口气:“温候无所倚靠,他那番性情,估计是无人能容的,而且往昔的相交之情…….我们不往,又往何处?”
婵娟疑惑道:“我们找处安生之所便是,为何非得去兖州?”
高顺叹了口气:“普天之下,哪里有什么安生之所,婵娟,为夫的脚下没半寸土地可护,但身边的女人,还是守得住的,一路上,你的苦累,我都记在心里。”
“我哪里累了,我觉得我们四处奔逃的日子,倒是比之前在司徒府里的养尊处优更加开心。”
高顺“嗯”了一声,双手圈住婵娟的腰,把头倚在婵娟的脖颈处。
婵娟知道他没听进自己的话,笑道:“我是说真的,那时候你经常躲着不见我,我却老想出理由来接近你,我曾经在校场看到过你骑在马上的样子,当时便想着一定要学会骑马,好和你并驾。你看,我们现在多好。”
“难为你了……”高顺俯在婵娟脖颈间,继续蹭她的脸,“难为你当时便如此放我在心上,当时我认为风月之情离我甚远,觉得你美则美矣,却不是我的知心之人,直到你被领去太师府,再被温候迎回去,我才恍然觉得,其实知心不知心的,并不那么重要,你没再时不时的在我跟前晃悠,却着实让我心里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