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平芜尽处5
到了濮阳之时天气已是盛夏,入了府第,沐浴净身完毕后,婵娟瘫在床榻前,哀叹了一声:“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呐。”
高顺呵呵笑了,倾身向前帮她擦拭头发:“你倒是会为自己找借口,先前不是天天在我耳边念叨着要男耕女织,你种田来我浇园的吗。”
婵娟调整了一下姿势,整个身子呈王八状趴在床上,温顺地让高顺捋着头发,口中却狡辩道:“那也得你给我盖一所遮雨的茅屋,弄一片可开垦的土地才行呀!”
正说着,外面一阵喧嚣,高顺立马起身,拉了床帘便急步出了内室。
一阵寒暄之语,便有杯盘交错与丝竹之声传来。婵娟自已懒懒地爬了起来,待到头发已干得差不多了,才拢了个发髻施施然地唤了侍女去外间拿点东西进来吃。
侍女掀帘出去,转眼间便回来了,只是手中空无一物,口中传道吕温候赐宴,请夫人移步前堂。
自从吕奉先把婵娟赐给高顺之后,婵娟便一直遵循礼法从不列席大宴小宴,即使相见也不过是望见过远远看到过对方的背景,或者坐骑。此时却还专门让人传话令其相见,婵娟有些犹疑,小碎步踩得有些不怎么稳当。
还好,这宅第不怎么宽敞,排场拉得也不算大,吕温候居中位,与这纤巧秀气的外堂一点也不合衬。婵娟心道温候的气度果然是适应住高门大院的。她在心里把温候恭维了一番,脸上的表情便诚恳了许多,在伏地侧身向吕布施大礼时,尺度分寸拿捏得十分得当。
温候只顾饮酒,盛赞领兵迎他的陈宫,并一干文臣说着满口粗话俚语,似乎全然忘了把婵娟请到外堂这档子事。
婵娟背挺着直直的,脑袋却老老实实的垂着,满心欢喜地观赏自己刚换上的新衣。正在数着袖间滚的花是几朵时,温候终于转过身来,慢悠悠的吐了两个字:“斟酒。”语调依旧暗哑低沉。
堂内还是有许多人知道婵娟是被吕温候弃了的侍妾,可此时的吕温候似乎是忘了婵娟已是旧人的事实,吩咐奴役的甚是行云流水。
婵娟楞了一会,立马膝行了两步,自然而然地捧壶执盏,一整套流程下来还算自然流畅。
吕布拿了案上的酒盏,深深的看了婵娟一眼,奈何婵娟始终低着头,没有回应他的眼神。
吕布与文臣不停地互相吹捧,婵娟不停的替温候添酒,见座中人说得兴起,便微微抬眼向高顺看去,高顺目无焦距地与张文远说着话,目光并没有看过来。
婵娟手里托着酒壶,定定的看着高顺,心想,一路奔波,高顺果然还是清减了些,最初见到他的时候自己心中一动,便是因为这副皮相,细细看来,当初的眼光果然是不错的,他的容貌十分的柔美,鼻梁却生得挺,所以将长相衬得十分英气而俊雅。
她正想得出神,高顺的眼神瞄了过来,递给她一个温和而亲切的笑意,她被这强大的笑意一震,身子很是晃荡了一下,手上的酒壶便滚在了怀里:刚换上的新衣服上染上了一股馥郁的酒香。
吕布面无表情的投过来一瞥,吩咐旁边的侍女扶婵娟入内室更衣,在婵娟屈身告退的时候,吕温候挥挥手,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你还看得真是用心呢,那人就那么好看么?”
婵娟抬头望了望吕奉先,他的眼神停留在那幅浸染酒渍的裙裾处,惨淡的表情下面目苍老了许多,婵娟原来云淡风清的心里还是略微恍惚了一下。
重新置换了衣物的婵娟卧在榻前,思忖了半天刚才出去都做了什么,竟然只兜了半幅的酒水回来,她笑了笑,兀自回味方才高顺那缠绵的笑眸。
窗外有人轻敲了一个窗棱,婵娟迟疑了一会便起身问道:“何人?”
温候暗哑的声音响起:“婵娟,方才想问问你,还好吗,和他在一起?”却没待婵娟回答,又缓慢自语道,“你一直念着他,心里自然是高兴得很的。”
婵娟觉得这种沉默的气氛过于压抑,于是高声“嗯”了一声,瞬间,低迷暧昧的气氛便昂扬了起来。
窗外的吕奉先却并未顺着婵娟的想法,声调继续低沉暗哑:“你记得在我身边的日子吗,可有怀念?”
婵娟以为吕温候此番仍是自问自答,唯恐自己的回答不合对方的意,便一直闭嘴不言,半盏茶时间,窗外依旧问道:“可有?”
婵娟清了清嗓子:“记得,不曾。”
外间的人没有应和,半响之后叹了一声:“也好,就这样吧。”
婵娟没再答话,也没有继续折回床榻上去懒着,只是立在窗边,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
在司徒府的那两年,她前前后后也誊过几遍《女诫》,虽说未能倒背如流,但大致的精神内涵还是领会到的了。可她再怎么抄誊《女诫》,却总觉得那是气尊贵胄的天家王候之女所需细阅并谨记的,与她关系不大,况且,她现在已经不具备良女不侍二夫的条件,所能循守的便只是心无旁鹜的与枕边人白头到老,她想到方才高顺看向她时的笑意,觉得生活其实很圆满,上天并未薄待于她。
东奔西走的日子里,哪里都不太平,婵娟自己不怕死,却生怕高顺从战场上带了伤回来,至少伤重不治或者战死沙场之类的事情她是想都不敢想。但生死每天都在发生,婵娟觉得上天的好生之德施得不够彻底。
濮阳以西,乃是兖州城外十分险要的所在,吕奉先像是全然不曾顾忌高顺现如今的妻是他吕温候当初的妾,百般信任地拨了近千人给高顺驻在这里。
曹孟德乘夜袭击,占了天时,又作足了准备,高顺闻讯而至,奈何对方来势来猛,火光中甚至看不到有多少人,只是耳边不停的喊杀声。
濮阳不大,却挤了几千人马,嘶杀声在夜色中显得突兀而峥狞,婵娟起身穿了来时路上的那身窄袖短衫,想要出门去牵马,旁边的仆役急忙阻止,劝说婵娟静候文昌将军归来,此时出了府门必然会为文昌将军带来后顾之忧。婵娟听着遥遥的嘶杀声,立了良久,终于还是坐了下来。
这一坐便坐到了次日的黄昏。
曹操本是趁夜突袭,也不知道吕布是从哪里得来消息,急急奔来援救。吕布亲自冲锋陷阵,从清晨战到太阳偏西,两军依然相持。
处身战场的人自然能够判断战况,而不在战场的人却并不能从马嘶战鼓声中听出哪方有利,坐到黄昏的婵娟无法久候,只身牵马而出。
城里已经乱了,但是是一种秩序之内的乱。
残阳如血。
飞扬的尘土与四周的嘈杂声侵蚀着婵娟那崩得紧紧的、脆弱的神经,婵娟几欲栽下马来,嘈杂声愈近,婵娟眼中有些迷茫,辨不出来眼前出来的兵士是否是自己夫君麾下,勒住了马。
待到吕温候高大的身形一出来,她心中一安:那近旁的可不就是高顺!
一念起万水千山,她终于放心的栽下马来。
看着身畔正端坐阖目的高顺,婵娟期期艾艾的吭了一声,惊醒了高顺。
“怎么了?怎么身体会突然间这么弱?”高顺的眼睛很红,见婵娟醒了便直直问道。
“有什么问题吗?”婵娟仍有些胸闷,也坐了起来,平复着呼吸。
“请了董君异先生过来瞧的,说是婵娟你伤了心肺,这是何时的事?”高顺双眼通红,眼周青黑,一夜间像是苍老了许多。
董君异我倒是听过,是之前替我治我外伤的董奉董先生,此人真是神出鬼没,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八成是用刀架着脖子请过来的。
他的诊断意见比几十号大夫会诊还来得可靠,高顺自是深信不疑。
婵娟也未多想,便答道:“大概是出长安那会吧,我挨过一箭,射中的是后背,并未穿胸而出的呀,怎么会伤了心肺。”她这话里尽是刀光剑影,说出来却是轻松至极,像那场景根本就是起床梳妆之类的平常小事。
高顺深吸了一口气,半响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开口道:“你怎么从未说过给我听?”
婵娟笑了笑:“这能有什么事,你看到过那伤口的,我告诉过你那是锐器所伤。”
高顺低声道:“是啊,可是你没跟我说,那是箭伤。”
“箭不是锐器么?”婵娟呵呵笑道,继续道,“温候没跟你讲过,我这一箭还是替他挨的呢!所以说,咱们与他之前,再怎么算都是他欠咱俩的。”
“你替他挨的一箭?怪不得,我向他求娶你的时候,他那般不甘愿,想来是受了你的大恩,对你深种了情根。”高顺担忧婵娟的伤情,却被婵娟几句话把心中的烦闷与悲伤洗去了几分,言语间也轻松了许多。
“温候的情根是扎在徐姐姐那里的,关得了我什么事,我当时也是下意识之举,觉得那箭是伤不了我的,看来还是料错了呀!”婵娟眼中有微微的悔意,估计是觉得这箭挨得不值。
“你既然下意识去帮他挡那一箭,看来也是有心的,你当时莫不是觉得温候抑算是可倚靠的英雄?”高顺的话泛着些酸意。
“倚靠?如果我不挡那一箭,估计他也是半死吧,而我,肯定死透了,我与他共骑,而那时,我还不会骑马。”婵娟偏头想了想,又说,“夫君你说我对他有心,我哪儿来那么多心,虽然他也曾庇佑过我,可我断然不会行如此大义之举,当时不过是觉得天下大乱,而你,对我的示好也不予理睬,推之拒之,活着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还不如死了干净,省得东奔西走,风餐露宿,心灰意冷的就挡了那一箭。”
“你这心灰意冷的,真是,豁达呀!”高顺喃喃道。
“我向来豁达。”婵娟脖子一挺,骄傲地扬起了头。高顺俯首在她雪白的脖颈一吻,低声道:“董君异先生还诊出了你的喜。”
婵娟脸上现时飞起两朵红云,她把高顺掰开,对着他的眼睛问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只是我担心你的身子,唉,你以后可得好好的。”高顺方才担心的事情又浮上心头,语气也沉重了许多。
“我向来都是好好的。”婵娟觉得满腔都是喜意,连说话都带着颤音。
陪着婵娟说了这么一通有的没的,高顺疲倦之极,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婵娟靠在榻边,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的肚子,不觉间他想起了董奉的话,心中又喜又忧。
世道不太平,高顺带着张辽与吕布奔走于枪林剑雨中,胜负几何,终究还算是留得命在。婵娟自长安出来便一直过得浪漫得没边的四海为家,或者说无处为家的生活,虽然说不是是甘之若贻,却也算得上是习已为常。但再怎么习已为常,可自己身体里孕育了一个生命之后,心里也淡定不起来的。
更何况,婵娟对肚子里的这个小生命赋予了太高的期冀与渴望。定陶山一役,体质虚弱的婵娟终究承载不起连番的奔波,关于腹中孩子的期冀与渴望终成泡影。尘烟中,高顺弃马持枪,奔回营中,疾步向前伏在那铺满悲伤的床榻上,对着泪如雨下的婵娟执手相慰,瞬间,泣不成声:“我们还有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以后。”
婵娟久久不应,眼神呆滞。
变故频生,时不于人。再深刻的悲伤在时局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高顺与陈宫带着吕布的一家子老小逃往徐州,徐凤沅召高顺入内室长谈,也不知谈了些什么,出来的时候,婵娟已不见了踪影。
徐凤沅此人,不能说她哪里好,更不能说她哪里不好,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虽然她的容色艳丽,虽然她贵为候夫人,作为一个女人,而且是漂亮的贵妇,自然对战事不感兴趣,她脑袋里存的大概只有风月罢,至于为何召了高顺入内室谈风月,那只能说是胆识过人了。
据说,婵娟离开后,高顺单骑去寻她,也曾觅得芳踪,但婵娟心如死灰,并不曾随高顺回来。若是我是高顺的话,那婵娟不肯相随,便打晕了扛回来就是,只是高顺,他居然任由婵娟一个孤身女子流落在外,也不舍得将她打晕劫回来,可见,果然是非一般的君子了,实在是迂腐了些,当然,也有可能是出于尊重的目的。
高顺找到婵娟应该是在颍川,那时候我和郭奉孝见到过的那红衣舞娘,便是婵娟无疑。若早已几日,逢着高顺也未可知。
婵娟并未将这这段事情说给李琦与李瑶听,但以我所见及所闻,倒是算理解她,女人心,海底针,即使她是的行为习惯多么的正常,思维方式向来规矩,一旦乱了方寸,偶尔的,还是会设个囹圄把自己圈起来,况且,乱的这方寸之间,牵扯的还是她的夫君与孩子,她有生之年,能够触及或者无法触及的亲人,有且只有这么一两个了。
高顺心里也很悲痛,但他是个男人,肩能扛手能提,不能像婵娟那样,避走他乡便一了百了,他担负的东西很多。
离开的那天,他在门外站了良久,他知道里面的人是醒着的,但他没有听到动静,便没有推门,只是轻扣门扉:“我们一起回去。”
里面轻轻回应道:“你说了很多次了,都是这同一句话,我不怎么爱听,也不愿意跟你一起回去,你自己去吧。”
“我们一起回去,或者我一个人回去,婵娟,你知道的,我没法那么长时间等着你。”
“你回去吧,自然有其它人在长时间地等着你。”婵娟不耐的语气中终于泛起了些许的情绪。
“婵娟,你以为,我是很容易的便会喜欢上一个人么?”
许久,里面的人没再答话,待到门扉无风自开时,门外的人已经策马急驰于数里之外了。
几天之后,我与郭奉孝在阳翟那个并不繁华的小县城里,遇到了身材高挑缠着一袭红衣寂寞起舞的婵娟姑娘,她表示她很羡慕郭奉孝把我带出来抛头露面。那时,我们并不知道前几日里,她的夫君候她不得,已策马离去;更不知道,她曾经即将与她的孩子见面,可惜还未曾拥有,便要承担失去的苦楚。
被困下邳的时候,温候夫人徐凤沅与我也算有几分交情,先且不论她找上我用意何在,但我毕竟也听了几段她的往事,她的往事里,婵娟是一个无论如何也忽略不了的存在,而她在不得不提到婵娟时,总是寥寥几句带过,虽然只是寥寥几句,我却从不觉得徐凤沅口中的那远去的佳人只是泯然众佳的小佳,现在,俯首再拾这段落入尘埃的往事,那远去的佳人,俨然当仁不让的女主角也。
可惜的是,女主角唱的是一出苦情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