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鸾凤和鸣

  故事散场的时候,我们回到了国都,李家姐妹到处看宅子,想要安顿下从下邳带过来的那些物资,
  离乱聚散间,在这个世道不觉间又过了一年,和着上一世的混乱记忆,我已经习惯了半个月一个节气的农历记事,当下,春节即至,也就意味着春天的脚步近了。
  而这一年的春天,来得还算早。
  犹记去年,沿河看柳的离别景像,而今时,护城河边的扶柳依旧新芽初露,去年的枝叶早已卷了尘土或败或残。
  伯懿已于前日从司空府接到了停芙苑,走路走得还不是特别的稳当,我和郭嘉进门的时候,这个穿着红棉袄圆头圆脑的小家伙直睁着一又滴溜溜的眼睛看成着我俩,小喜鹊含着泪让他喊爹娘,这小东西却闭着小嘴不开口,直往小喜鹊的怀里钻。
  一瞬间,我的泪就落了下来,深觉内疚而惭愧,郭嘉拍着我的背,不住的安慰:“莫要为了眼前这个哭坏了身子,吓到肚子里的另一个。”
  小喜鹊听了这话,楞了半天才傻傻地跟我道喜,屈了身子过来扶我,也不理旁边滴溜着眼睛瞅着我们的伯懿。
  伯懿说话还不甚明晰,但特别喜欢叫爹爹和母亲,我觉得爹爹这叠音字唤起来十分亲切,而母亲这两字实在让人觉得距离甚远,奈何,这小胖墩唤爹爹唤得呢哝娇嗔,唤母亲却唤得字正腔圆,让人实在不好意思让他改口叫娘亲。
  小胖墩已经断了奶,但他还没有断奶的时候也不喜欢跟着奶娘睡,而是喜欢赖着小喜鹊,此番亲爹亲妈回来也碍不了他对小喜鹊的亲善行为。郭嘉倒没有特别喜欢黏着儿子,每每进门抱了儿子啃几口便呼朋唤友的把酒言欢,只得我扭着日渐臃肿的身体踩着碎步跟在儿子背后撵,还得时不时地扶着腰拉不慎跌倒的小胖墩从地上爬起来。
  须臾,几度月圆,弹指,已是初秋。
  膨胀中的骨肉日渐成长,撑得我已很难低头见到自己的腿;而伯懿已开始黏着我,日渐成长为一只话痨,已经开始说句子,只是断句断得不大好,且言谈间约摸有些尖酸刻薄,我寻思着要把这小胖墩往正人君子的道上领,奈何他爹却不肯做这表率。
  某日,我一手支腰,一手指挥着他自己撑着地爬起来,他不理我,还兀自蹬了蹬两条小粗腿。
  我温言劝道:“如今,为娘的腰身粗重,不大方便扶你,你自己也要体谅娘亲,莫要做这无谓的挣扎,况且,你也挨过你爹的揍,这样趴着,岂不是更方便他揍你屁墩儿。”
  小胖墩偏着头思考了一会,自己爬了起来,似乎觉得自己吃了亏,想要在口头上讨些便宜,便说道:“母亲你少吃些罢,看你腰身多粗了,喜鹊,便不是这样的,看起来,比你好看多了。”
  我笑了笑,大度地说道:“你那喜鹊姐姐还未到嫁娶的年纪,自然要小小瘦瘦的身材才好看,伯懿呀,一般来说,嫁过人家的女子腰身才有那么粗。”
  “母亲,你是嫁了多少个人家,才把自己的腰身嫁得这么粗的?”小胖墩抬头望了我,显然已经忘了我没有伸手扶他起来的恶举,只是他这思维,我着实不好品评,我吞了吞口头,准备把这截话吞下肚子里去。
  可这小胖墩并未见好就收,乃是打蛇随棍上的跟了一句:“以后,我长大了,就把喜鹊嫁娶了,决不让她,长着一副母亲,这般,的粗腰。”这话太长,小胖墩说完还按着胸口喘了两口气。
  我顿时噎住,盘算了半天,觉得无论如何喜鹊也不会对这还流着哈喇子的小屁孩起什么心思,定是这小屁孩兀自坠入情网,懵懂无知的说些嫁娶的话。
  “这孩子,知事的早了些了罢。”他老爹负手前来,蹙着眉头,一脸阴沉。
  每每小胖墩挨揍之前,他爹总是端着这副神情,小胖墩见得惯了,一见着这神情便扭了屁股往我身后躲,亏得我腰身壮,把他胖胖的小身子给遮了个全。
  他爹倒也没把扯出来揍上一顿,只是对着我愁着:“这孩子,可怎生是好,这般小的年纪,就想着媳妇儿了。”
  随着郭奉孝踩着清风而来的司马仲达却一脸笑容,偏了身子对小胖墩笑道:“这种事情,还是早下手的好,你看仲达叔叔,就是因为晚遇了你娘亲,乃至夜夜辗转,思之念之。”
  小胖墩探出半个身子,圆睁着眼睛:“我娘亲?你瞧瞧,她这腰身,便是什么思念都没了的吧。”他埋头想了想,继续道:“那春华,也不好看。”
  前面半句,引得他爹又好气又好笑,后面半句说完,场面一下子就冷掉了。
  仲达回来不久,便正儿八经的成了亲,一娶娶了三个,一时间成了整个国都适婚男子的楷模,郭奉孝这厮,还私底下拉了仲达窃窃地问他,这三人滋味如何,哪个对最他的味口。据说仲达回答的是娶进来年岁最小的那个,名字唤作张妍。
  河内张家乃是司马家的世交,仲达一回许都便送一赠一的将春华及腹中孩子塞给了张家,要求张家暂且收留,不日便下聘把娘儿俩娶回司马家,张家也不推拒,只是提了要求,司马仲达若要娶这春华,便带着之前许下的那两位一起迎进门吧。
  一起迎进门的便是两位正儿八经根正苗红的张家姐妹,那位最小的张姓姑娘,便是最对仲达味口的张妍。
  司马仲达这厮,骨子里原来也是这般多情且滥情,原想会喜欢我多久,曾几何时还巴巴地对我说出了非卿不娶的傻话,哪知,才过了几时,便让春华揣了个娃娃,还娶了这么多张夫人囤在屋里。面对这些,我倒无所谓,只是这郭奉孝,心底的羡慕都漫到脸上来了!
  想到这里,心中难免忿忿,踌躇了半天问道:“话说,小孩子从来不说假话的,夫君,还有仲达,你们觉着,现在的我,真的很不好看吗?”
  仲达嘿嘿两声,并不说话。
  郭奉孝则是领会到了我的意思,十分到位的表白了一番心迹:“青春正好,苍颜白发,不过是俗世万象,为夫的把这表象看得十分淡然,唯愿千秋万世,都得夫人相伴。”
  听了这话,我巴巴地扶了自己的肚子前行两步,倾了身子靠在他胸前,抬了头,一双泪眼含嗔带痴,喉舌间嘶哑的唤了声:“奉孝。”
  方才躲在我身后的小胖墩朝仲达撇了撇嘴:“他俩,看起来,可真傻。”
  仲达嘿嘿两声,仍不说话。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哪怕安稳只是一时,静好只是片刻,也足以让太多的人生出喜意来。笼罩在喜意下的人们,总容易生出些喜事来,而这人丁稀薄的年代,有什么比添丁更大的喜事呢。
  现下,轮着好事的人还不少,张文远待李家姐妹果然不偏不倚,居然让这姐儿俩于同一个月内双双怀孕;荀攸也有两位夫人肚腹微隆,郭奉孝说公达君在随军的时候压抑得太久,回了许都便连纳两个侍妾,两位新人更是夜夜承欢;已过不惑之年的曹孟德新近也给我添了个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的崽儿在南夫人的肚子里,于是郭奉孝天天对着我的肚子念头:囡囡,你还有个叔叔还是姑姑比你还小哟!
  如今这肚子的孩子生下来不知道比伯懿会重了多少,反正当初怀伯懿的时候很是不显怀,而眼下这个,不仅仅早早在让我的肚子拱了起来,而十分的活泼,总之,和伯懿那会全然不同。也因着这个原因,郭奉孝便猜现在肚子里怀的十有八九是个女娃娃,这一点,我倒是认同,就是担心这个女娃娃在肚子里长势太好,头围太大,还不把我给生死过去!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一个寒颤。郭嘉搂了我问道:“怎么,不舒服了?”
  我摇了摇头:“我听春华说,生过一次孩子的人,再生的话,会容易很多,怕是没那么疼了。”
  “今次,我仍是守着你,夫人,为夫的伴在左右,你莫要害怕。”郭奉孝的脸色也不甚好,他也记得伯懿出生的时候我痛得死去活来,曾经一度还十分抗拒伯懿。
  我拍拍他的手背,劝慰道:“奉孝,你别要多想,其实,那会究竟是怎么个痛法,我自己都忘了,而且,生孩子这种事情,也是一回生二回熟的。”
  “可惜我这辈子,就没有这个机会了。”聪明如郭奉孝,原来也是会说傻话的。
  “如果你愿意生的话,我倒不是介意。”傻话后面,必须得再跟一句傻话。
  伯懿在门外偷窥了一会,又窃听了很久,踱了进来,扭扭捏捏的想摸我的肚子,可惜够不着,便在我的腿上来回蹭了几下:“如果是个妹妹的话,我便就不欺侮她。”
  “若是个弟弟,便要欺侮了么?”郭奉孝摆出严父的架子,可惜唬不住眼前这个小胖墩。
  小胖墩偏了偏头,并不理会他爹,仍是蹭着我的腿,蹭了一会,恍然道:“我怎把,这给忘啦!那仲达遣了人送了东西过来,我想着要给爹爹拿进来,走到门边才发现被我给揣没了。”
  “于是,你就站在门边偷听我们说话了。”我摸了摸他的脑袋。
  “嗯,听你们说话,我就忘了这岔子事了。”小胖墩说话越来越顺溜,越发款派,据说是为了给他的小妹妹作表率,已在开始练习长句了。
  小喜鹊在门外露了个脸,低声道:“候爷,夫人,世子遗落的书函。”见郭嘉点头,便低头进门递给郭嘉,俯身抱了伯懿出门。
  伯懿偎在小喜鹊胸前,脸上的表情十分安静甚至带着几分乖巧。我曾问过郭嘉为何伯懿在父母面前顽劣之极,对着喜鹊却百般讨好,当时郭嘉挑了挑眉,答道:“这孩子,大概是把喜鹊当成心上人了吧。”如今看这情状,郭奉孝还真是一语成谶。
  我的生活习惯基本已与这世道步伐一致,但看书习字始终是我的弱顶,即使小胖墩这么个屁孩子也知道写字时手臂微抬,不能挨着案面,而我却几年如一日的将手腕靠在书案上写,以至于最痕恨的便是执笔与看书,好在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一心提高德行操守,也不大执笔,只是偶尔地,郭奉孝觉得生活无趣便会吩咐我写两个字给他看看,以添生活情趣。
  另外一件恨事便是看书,这世道的书无趣的很,但郭奉孝却很善于从无趣中找寻有趣之事,他这本是个再好不过的优点,却生生让我怨恨得很,只因他并非手不释卷孜孜以求,乃是懒懒地把书递给我让我念给他听。初时我还觉得新鲜,总是喜气洋洋的接了过来温言细语地念给他听,那时候正处于热恋胶着状态,念书的时候总会遇到许多不认识的字,便持着书卷去请教他,而他那会也很有耐性,挨着挨着教我那些字是怎么念的,故,虽说是念书给他听,大部分的时候却是两个人头挨头嘴碰嘴地凑在一块做着一些比看书更有情致的事情。越到后来,他教我习生字的耐性越来越少,当然,我不认识的字也越来越少,极偶尔地遇到了生字,便像拾了宝一样拿到他面前指给他看,他却总是挑了眉头,挥手道:“那就不念那个不认识的字罢,横竖我还是听得懂的。”
  今天,小喜鹊递进来的书函只得薄薄的一张纸,折开一看,字体又大,一尺半见方的纸上也就几十个字。疏懒成性的郭奉孝依旧递到我手上,继续摸着我的肚子:“念念。”
  肚子里的小东西适时的踢了一脚在郭奉孝的手上,郭奉孝心中一喜,大发慈悲道:“囡囡,轻些,莫要踢痛了你的娘亲,你娘亲正准备看…..”他瞅了我正在抖那页纸,便伸手接了过来,“如此,便让为夫的来替夫人瞧瞧吧。”
  我白了他一眼:“这本也是你的事情,偏劳了我多时,本该自己拿着的。”
  他没有接话,细细瞄了两页纸两次才回答道:“今天这个,确然是写给你的。”
  许久不见郭奉孝这般正儿八经的表情,我有些迟疑,也探了身子过去看,字迹是仲达的没错,便笑了笑:“他如今娶了三位夫人,还能得了空,给我捎个剖白心迹的信儿么。”
  郭嘉听了这话却没有笑,把那页薄笺递到我手上:“都是告别之言,先没多大看头。”
  我想要去抖开来看看,郭嘉却帮忙打了开,果然只得几十个字,通篇是珍重离别的意思,缘由却一列字代过,说是春华身体染恙,目前虽未曾大好,但却已小好,然则并没有全好,若要全好,还得去河内一趟,对那盖世名医来治。
  我扶着郭嘉的手臂往外走:“要不咱们去瞧瞧,他们也不等等孩子出生再出门,这般折腾,哪里受得往呢。”
  郭嘉应了一声,让人去备车。
  刚走到院子里,伯懿正窝在小喜鹊旁边让奶娘喂米糊,我叫住了他:“我和你爹爹要去仲达叔叔那里,你要不要跟去看看春姨,她肚子的娃娃可比你妹妹要先出来哦。”
  伯懿嗯了一声,便拉了喜鹊说是要一同去。
  旁边奶娘脸色变了变,没等我问,便开口道:“夫人,别是说世子去,我看你,也是莫要去的好。”
  “这是什么话?”我拉了伯懿,稍稍伏了身子把他嘴角的米糊拭干净。
  奶娘声音低了下来:“那司马二爷的孩子好几日前就出来了,可出来的,不是活的。”奶娘并不是个话多爱嚼舌根的人,加上平日里似乎有些忌惮郭嘉,说话便有停顿,但意思却是表达到位了的。
  “那,我去看看,你不要去了。”郭嘉倒也没说什么,吩咐了小喜鹊好生照看着我,便出了门。
  于是,我便只得问伯懿的奶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奶娘也不过是听人说的,能告诉我的不过就是春华生下了一个不足月的死胎。
  我有些心急,便让奶娘把那嚼舌根的杨婆子找来,杨婆子口里跑马,把传言中的各种版本都说给了我听,把我听得个毛骨悚然,有说是春华从那彭城而来,身上煞气太重,带不活腹中的娃娃;也有说是那根正苗红的张家两姐妹见不得春华比她俩更早得子,下了药害死了司马二爷的子嗣;更有甚者,说这是鬼怪投生,天下即将大乱什么的。
  那杨婆子讲得兴起,我有些吃不消,想要打断她,却几度被她压下话头,还好伯懿的奶娘叩门请我,我才忙忙起身扶着奶忍受的臂膀出得门来。
  把我扶进内室的时候,奶娘说道:“那杨婆子原本是请去照顾待产的张大夫人,没去得成,所以,说话难免难听了些,夫人心里莫要生气。”
  我哼了一声:“她倒是会编,可我倒是觉得,张大夫人,没了子嗣,可能就是她给克的。”
  奶娘听了没再接过我的话头,可是轻言道:“夫人莫要动气才是真的,须知你现在的身体,也是随时都要生了。”
  我听她的话,缓了缓气,问道:“候爷回来了吗。”
  她答道:“方才去请夫人的时候,听到汉三的声音,应该是快进屋了。”
  话音刚落,郭嘉前脚便跨了进来。奶娘朝郭嘉福了福身子,便退了出去。
  “怎么样?”我没有起身,抬头问道。
  “他们即日启程,举家搬迁,估计准备长住河内了。”郭嘉面色沉静。
  “即日是哪日呀,举家?没必要吧。”我有些惊疑,站了起来。
  郭嘉过来扶了我:“即日是明日,仲达,他还受得住这丧子之痛,可那春华,似乎有些……他们去河内,河内兵匪已献郡投诚,有神医在军中,说是可治这难孕之症。”他说后面句话,说得有些艰难,估计是觉得这是妇女病,由一个男人说出来有些体面。
  我也不顾这体面不体面的,便说道:“哪里什么难孕不难孕的,奔波于途都可以的,那还说什么难?”
  “之前是这样,现在,不是这样了。”
  “莫不得,就因这早产,伤了身体?”我心中一寒。
  “嗯。”他点了点头,拥紧了我,声音温温软软的,“你可要好好的,莫要去碰凉水,也不能饮凉食,也不能动气。”
  我点了点头,倚着他坐在床榻边,执了他的手问道:“他们去河内请那什么神医呀,那董奉不是百世难得的良医么,他治好了我,也替婵娟治过病,据说他治好的那些附近乡邻在他宅子边上种的杏树都蔚然成林了。”
  郭嘉似乎并未仔细听我说话,反握了我的手:“先前我也是不怕死的,能令我心生畏惧的,着实不多,现在我才发现,原来能令我害怕的东西,有这么多。”
  我偎在他胸前,搂了他的脖子,硕大的肚子贴在他的腰间,让我们的拥抱有些艰难。他侧了侧身子,轻吻了我的唇角,摸着我的肚子说:“隔不了多久,我有多了一条畏惧死亡的理由。”
  我双手抚上他的脸庞,笑道:“有什么好怕的,哪里我都陪着的,在你身边,活都不怕,还怕死!”
  即日,仲达便带了三房美妻回了河内,走之前我们都未曾见面道个别,直到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我都没有再见到过他。据说他找到了那个神医,唤着华佗,名字听起来有些奇怪,偶尔的,我会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似乎此人爱吃桃,在自己的宅子里种了很多桃树,世人唤作桃园,还有三个盖世英雄,在这桃园里拜了把子。我把这话说给郭奉孝听,郭奉孝长眉一挑:“他这是看着董奉的乡邻为董奉植杏成林,心里面嫉妒,所以自己弄了个桃园,还请了名人来制造一些噱头,好让自己的桃子能卖个高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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